巩子传(046)枣木车壁二仙女,青皮竹笼一织灵 上回说到,巩子哥见典当铺母女有意请自己做 师爷或帐房,心想,流落逃荒,本来不幸,能 这么样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也真是天上 掉下来的好事。 祁家家大业大,又没有子嗣。那母女二人的言 谈笑貌历历在目,巩子哥也就有了几分奇想。 黄昏时分,和字号有人来知会巩子哥:祁家有 大车派送米面杂用物品到典当铺,明儿一大早, 车要回祁家庄。因为两天前大雨,冲垮了小桥, 本来只有三十五里地,只怕要多走二十五里地, 才能从另一座桥上过河。 早上,天色刚白,巩子哥就起身了。大车上没 装多少东西,巩子哥在车上躺下。 车把式年纪不轻,话很少,巩子哥想和他聊天, 可他的答话总是只有一两个字。 大车顺着河道往西,路面颠簸不平,车把式让 车走得极慢。巩子哥细看了这辆车,车造的华 贵,结实。枣木板嵌装得密实。板壁上雕刻着 八仙过海的故事,雕工的手艺精湛,人物刻画 得栩栩如生。 雕刻匠别出心裁,将蓝采和刻成女子。何仙姑 削肩细脖,身段袅娜。 蓝采和则是体态丰腴, 眉目端正,天台宽阔,四平八稳。 “大爷,”巩子哥突然心出奇想,问车把式: “这车有多少年了?” “五年。”车把式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祁家小姐的生日是五月初五,对么?” 车把式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看巩子哥,嘴里 说:“不是。” 巩子哥懒得往下问了,伸了个懒腰,仔细的琢 磨着那木雕匠的刀法刀功。 车把式突然冒出一个长句子,吓了巩子哥一跳: “这车造了半个月,五月初五完工。五月初三, 小姐生日,请了一台戏,唱的是八仙过海。雕 工就在这车上刻上了八仙过海的图画。” 巩子哥没再吱声,会心地笑了。 大车在颠簸着,巩子哥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无 忧无虑的童年。五月初,是好时节。春天过去 了,夏天刚到,孩子们在屋子外叫呀,跳呀! 巩子哥上学,有钱人家的孩子看不起巩子哥, 不跟巩子哥玩。 只有隔壁篾匠家的梅丫儿,喜欢和巩子哥玩。 梅丫儿比巩子哥实大一岁多,说起来可跨了两 个年头。胖乎乎的梅丫儿一点也不笨,心里头 灵着泥。 小巩子哥正扒在小炕桌上写字,听得窗外有响 动,一只肥短小手在窗外晃了一下,小手上一 只青蔑皮儿编成的小竹笼。竹笼里,织灵儿在 叫,巩子哥扔下笔,跳到窗口。 巩子哥传(047)稚女早春削紫竹,长辈生日说观音 上回说到,巩子哥按照和字号老板娘的意思, 乘坐和字号的大车,去祁家庄见祁老东。 祁家的大车,内壁上刻着的八仙图中,蓝采和 被刻成了一位体态丰腴的女仙,巩子哥一见便 知,那是雕刻匠想让祁老东家得个彩头,照着 祁家小姐的样子刻上的。 从车把式的答话看来,巩子哥是猜对了。 看到体态丰腴的祁家小姐的,巩子哥自然想起 了小时候,隔壁篾匠的女儿梅丫儿。 隔壁篾匠家胖嘟嘟的梅丫儿,和巩子哥两小无 猜。 梅丫儿,十岁上下就会拿着柔软的青皮细篾片, 编织装蝈蝈,织灵儿的小笼儿。十二岁的时候, 梅丫儿编织的小笼儿,便在庙会上摆着卖。 十三岁的梅丫儿,跟着她爹,往後山上去砍竹 子,满山地跑。 梅丫儿的生日,和她娘落在同一天。十四岁生 日那天,几个老亲来与她娘儿俩祝生,却不见 了梅丫儿。 找了好一会儿,原来梅丫儿在後院,将两棵紫 竹砍了,破成蔑,编了一只精巧的紫竹花篮。 天还冷,姥姥呵着梅丫儿一双肥短的小手,看 着那紫竹花篮,笑眯了双眼。 後村的刘七婆说:“看泥,梅丫儿这手生得多 巧,这不是活脱脱的观音菩萨现世么?” 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对刘七婆说:“俺这外甥 女儿,咋敢就比观音菩萨?” 刘七婆道:“你看泥,梅丫儿不也是生得笑眉 慈眼,福体灵心?咋说不是?脸上挂着福,手 上藏着巧泥。” 姥姥接着说:“是泥是泥,戏台上说,唐僧过 通天河,被鱼怪摄在水里。那孙猴儿去请观音, 却遍找不着。” 刘七婆道:“敢情不是!那观音菩萨在後园里, 躲了一早,也是编这紫竹花篮泥。” 姥姥道:“难怪你才说她象观音,俺这外甥女 真是有福的了。” 正说着,梅丫儿的爹打後园里进来,跌跌脚道: “梅丫儿,天这么冻着,你咋就跑去砍紫竹泥? 这雪水一灌,园里的紫竹会烂根泥,咳,真是!” 做完生日,天渐暖了。园里的紫竹,果然死了 一半。虽说竹子死在後园的另一边,梅丫儿的 爹还是将梅丫儿骂了一整年。 巩子哥传(048)小巩子童言憨语,刘七婆老脸巧舌 上回说到,巩子哥坐大车去祁家庄。 和字号祁家小姐那滚圆的身段在心头上抹之不 去,也忘不了两小无猜,住在自己家隔壁,篾 匠的女儿梅丫儿。 一脸福相的梅丫儿,和眼前和字号祁家小姐一 样,都是是动作利索,水光灵俏的可人儿。 路不平,大车颠簸着,巩子哥觉得困倦。说困 倦,也不是真的想睡觉。巩子哥闭上眼睛,挪 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坦一些。 那年巩子哥十二岁,後村的刘媒婆到家来,说, 刘家集的银花儿八岁生日,按旧礼俗,男家要 送一份礼。 刘七婆对小巩子哥说:“看泥,金童玉女,配 得多好!你那刘家集上的小媳妇银花儿,那才 叫一个水灵。就象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 十二岁的小巩子哥对“水灵的美人儿”兴味索 然,低着头,只顾吃自个儿碗里的油面条儿。 刘七婆伏下身子来,瞅着巩子哥的双眼说道: “不好意思了啵,是不是泥?” 巩子哥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刘七婆。 娘走过来道:“还不快谢谢七婆,七婆今个儿 到刘家集你小媳妇儿家里去了,帮咱家送礼过 去泥。” 巩子哥看看挂在旁边柱子上的织灵儿,问刘七 婆:“俺那媳妇儿,会不会抓织灵儿?” 刘七婆一愣:“啥?织灵儿?一个女孩家抓那 虫儿做啥?” 巩子哥猜着,银花儿大概是不会了,自己也不 会,有点失望,低下头来接着吃碗里的面条。 刘七婆继续说:“女孩儿家,不象你们这些男 孩能撒野的。你那小媳妇银花儿,也会象你这 样,认识好多字的。现在她娘正教她学绣花泥。” 巩子哥心中有点烦:“俺不稀罕识字和绣花。” 娘和刘七婆一愣:“那你稀罕啥?” 巩子哥说:“俺就稀罕象梅丫儿那样的,会抓 织灵儿,会编蝈蝈笼儿。” 娘和刘七婆一听,拍着腿儿大笑起来。 巩子哥说:“笑啥,等俺长大了,没准俺就娶 了梅丫儿。” 巩子哥传(049)温敦女行崎岖路,怀情人有怜悯心 上回说道,巩子哥躺在大车里对照着祁家小姐, 想起了梅丫儿。 自古,男孩女孩,长大,只是一晃眼的事儿。 当年底,搓糖人三叔家娶媳妇,巩子哥还和梅 丫儿一起去争着要角饼儿吃,第二年里,染坊 的赵老板家娶媳妇的时候,十五岁的梅丫儿就 不肯去蹭那个热闹了。 十三岁的巩子哥看着说话日日见少的梅丫儿, 怎么也想不明白。 十六岁那年,巩子哥开始在本家大伯家里记账。 也是那一年,刘七婆带着巩子哥去刘家集望亲。 刚进门的时候,银花儿被堵在厨房里。往自己 的房间里跑过去的时候,和巩子哥擦身而过。 巩子哥看得很清楚,银花儿身子单薄,脸上苍 白,一对细眉儿无精打采,两只眼睛暗淡无神。 巩子哥不喜欢银花儿,总觉得梅丫儿好。快过 年时,十八岁的梅丫儿远嫁中条山脚下,黄河 南岸,她姥姥家的南村。 梅丫儿是哭着离开爹妈的。妆了新的梅丫儿楚 楚动人:腰身厚实,双颊透红,紧咬着的嘴唇 色彩鲜活。 来接梅丫儿的男人是个黄皮羸瘦的小个子。巩 子哥那天晚上第一次想到,再过三两年,自己 也要到刘家集,带着一伙吹吹打打的人,将那 皮影子似的银花儿娶回家来。 想着,自己的命里,不能有梅丫儿那样,自己 中意的人儿做伴,在深深的心底,是一股莫名 的惆怅与失落。 又过了两年,才听得人说,银花儿那样的,才 算是娇美,而小时候心底儿里喜欢的梅丫儿的 模样,被人说成是粗蠢。打这以後,巩子哥对 “粗蠢”二字不仅没有恶感,反而有几分欣赏。 梅丫儿的男人患痨病过世了,公公婆婆不喜欢 性格憨厚倔强的梅丫儿,梅丫儿竟使着性子分 开了房头过活,自己砍竹子,编织了一些蔑器, 单身渡过黄河,到古城去赶庙会,不幸被中条 山上一伙土匪抢上了山。 两个月了,也不知梅丫儿的生死。梅丫儿的老 爹捶胸跌地地哭着,梅丫儿的娘哭昏了过去。 住在隔壁的巩子哥,半夜里也莫名其妙地流出 了眼泪,人家不是说,她长的一脸福相么?怎 么就该落这样一个下场? 梅丫儿竟就这么失踪了。半年後,本家大伯的 大闺女回娘家,带着巩子哥去了牟家庄,梅丫 儿的影子,才渐渐地离开了巩子哥的心头。 巩子哥想了一阵梅丫儿,又回头神思着祁家小 姐,正乱想着,大车停了下来。巩子哥探头往 外一望,只见车把式大爷正在低着头卸车。 巩子哥传(050)祁老东深沉肃重,黑瘦人呆板冷漠 上回说到,巩子哥正躺在车中胡思乱想,大车 已经到了祁家庄,车把也没和巩子哥打招呼, 自顾在一边卸车。 停车的大院好大,巩子哥一时顾不过眼神儿, 茫然地跳下车。手脚稍微有些麻木,跌了几下 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日头挂得老高,干活的人尚未歇头晌。巩子哥 挎着包袱,跟着车把式大爷,一层一层的房廊 走过。屋子盖得有年头了,门窗的木色发黑, 陈旧而坚实。 巩子哥在一处小花厅前站住,车把式大爷将一 封信交给一个黑瘦汉子,指了指巩子哥,便退 了出去。 黑瘦汉子盯着巩子哥看了一眼,手捏着信进入 了内房。好大一阵,只听得内房中有人轻咳一 声,那黑瘦汉子先出来,垂着双手立在一边。 巩子哥将包袱放在地上,摆正衣襟。脚步响处,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缓步走了出来,巩子哥心 想,这大概就是祁老东家了。 黑瘦汉子对巩子哥道:“见过老东家。” 巩子哥对祁老东家低头鞠了一弓,可祁老东家 并未正眼看他。 祁老东家身子壮实,上嘴唇留着浓密的黑胡子, 两条黑眉结在一起,眼神深沉肃重。 祁老东家身着深棕色南洋纺绸长衫,长衫下露 出厚卡叽布黑裤,脚上穿着白色布袜,一双黑 色紧口布鞋的底儿仍旧洁白。 黑瘦汉子双手递上车把式捎来的家信,祁老东 家拆开信封,抖开信纸,细读了两页信纸,随 后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把脸转向巩子哥。 祁老东家把信放在桌上,右手手指在左手掌心 上轻敲,嘴里轻声地问到:“你叫巩明?” 巩子哥说是。 “今年二十岁?” 巩子哥还是说是。 祁老东家半天没有言语,过一阵才缓缓地说: “俺现在忙,不能和你多说。你先下去歇会儿, 待过了晌午,有人会带里去果园里,有好多事 儿要做,人手短缺,忙不过来。” 祁老东家说完,又进入内房,那个黑瘦汉子则 走上前来,板着脸儿,带着巩子哥走出花厅。 巩子哥手提着包袱跟在黑瘦汉子後面,往後院 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