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子哥传(051)洛水白袜洋布底,寒窗漏夜菜油灯 上回说到,巩子哥见过了祁老东家。老东家读 过了信,并没有和巩子哥多说,让黑瘦汉子送 巩子哥到後院歇下。 牲口棚在後院,下人的伙房也在後院。巩子哥 是做过帐房的人,帐房先生大多是和东家在一 个锅里吃饭的。巩子哥就这么被黑瘦汉子引到 後院,手里拎着的包袱,也没个人接着,心中 便有六七分失落。 好大一间统房,一张大炕上能睡得二三十个人。 巩子哥在炕沿边上坐下。心中就象打翻了五味 瓶。想起当年,十八岁时,被本家老姑带到牟 家坡,上上下下,谁见了不是一个敬两个夸? 大车上带着一路的幻想,眼下却被送到下人住 的统房里歇下。 巩子哥脸色发青,低下头,看着自己大脚指头 上已顶的灰白,快开花了的黑布鞋,便想起了 祁老东家脚上的那双底儿洁白的黑布鞋。 两年前,自己刚到牟家坡时,脚上的鞋,也是 这样,前头被顶得发花了。头天里刚坐下,本 家老姑就拿出一双新布鞋,让自己换上脚。 有大婆的照应,巩子哥也显得格外得人喜欢。 二婆时常求巩子哥帮忙代笔写个信,写完了总 有一些零嘴吃食哄着巩子哥。三婆管着厨房, 一日三餐之外,总有一些羹羹糊糊的送给自己。 二婆房里有个使唤的小丫头翠菊儿,十六岁了, 二婆对巩子哥不止一次地说:“将来俺要老了 去,这丫头就给你放在房里。”哄得站在旁边 的巩氏大婆眯着眼儿一直笑。 翠菊儿脸儿宽,眼睛细小,嘴唇肥厚。平时不 声不响,做起针线活儿来却端底是飞针走线。 大婆给巩子哥买了一双白色的洛水新布袜,巩 子哥在试脚,四婆梨花儿说:“看泥,新布袜 就这么上脚,能蹭得几天?穿袜不上底,先生 穿不起。” 二婆一听,连忙接过口道:“俺房里有个袜撑 儿,巩先生快把布袜脱下,俺让翠菊儿给你上 个底儿。” 翠菊儿低着头走过来,瞅了瞅巩子哥的一双脚, 接过袜子去了。 第二天一早,翠菊儿自个儿将上好底的布袜送 到巩子哥的房间里。巩子哥说:“看你眼珠儿 发红,不成做了一夜?” 翠菊儿说:“可不,添了三次灯油才做好。衣 不大寸,鞋不大分,要不合适,俺再替您改过。” 巩子哥接过一看,三层白洋布袜底儿,纳得密 针实线,底儿中间的脚心窝里,间着万字福花。 穿上脚,大小正合。 巩子哥想着旧事,不觉得鼻子又是一酸。 巩子哥传(052)槐木破车行小路,草绳烂袄吐黄腔 上回说到,巩子哥投靠祁家庄,被祁老东家叫 人送到後面院里歇下。 巩子哥见後院只是个下人住的统房,不觉得鼻 子一阵发酸。 人一伤心,自然就会想起往日的好。巩子哥想 起了当年在牟家坡所受到的敬重,眼看着自己 脚上已快开花的黑布鞋,心里头大有感慨。 正在前后思量着,有人进来,给巩子哥送上一 份茶汤。茶汤用黑木盘托着,巩子哥喝了一口, 味道甚好。 巩子哥问了来人,这茶汤是从上房中送过来的, 那黑瘦汉子是管家,也姓祁。祁管家吩咐做了 这茶汤,让巩子哥喝了茶汤先歇着。 正晌,又有人送来馍馍淡汤,显然是下人伙房 中送来的。巩子哥吃了一个馍,喝了半碗淡汤。 祁管家来了,引巩子哥到院子里,大车已经备 好,是一辆破旧的的槐木车。 赶车的年纪不大。虽说还是秋天,却已穿上了 一件破旧的棉袄,腰间用草绳系着。 祁管家告诉巩子哥,老东家已经到果园里去了, 要巩子哥带上包袱,上果园住上几天,果园离 庄子有六里地。 祁管家去了,巩子哥爬上破旧的大车,听说要 住在果园里,心中十分失望。祁老东家已经去 果园了,却不肯带上自己。想到沦为下人的滋 味,巩子哥真恨不得跳下车一走了事。 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摸摸自己腰间剩下的银 洋,便想起梨花儿。 正自个儿盘算着,大车挪动了。车把式赶着车 上了路,不一会儿,车拐上了小路。陈旧的槐 木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巩子哥心想,这车是不 是会散掉。 车把式开始和巩子哥搭讪儿,巩子哥哼着鼻子 应着。路不好,车轱辘依呀依呀地叫唤,巩子 哥说话的声音低,车把式听不清楚,问了几句, 见巩子哥冷淡,便不再问,自个儿唱起梆子来: 一更鼓儿丁,小马叮当 亲亲哥哥进了奴的绣房 娘问女子啥腌得儿响 哎呀俺的爹呀哎呀俺的娘 堂风吹得那门帘儿响,小马叮当 二更鼓儿丁,小马叮当 亲亲哥哥上了奴的床蹋上 娘问女子啥腌得儿响 哎呀俺的爹呀哎呀俺的娘 老鼠打架落在踏板上,小马叮当 车把式扯着嗓子,把个野调梆子,唱得杀猪似 地响。 巩子哥传(053)萧瑟秋风梨园帐,四十不惑刘三娘 上回说到,巩子哥坐上了一辆破旧的槐木车, 沿一条小路去果园。车把式试着和巩子哥搭讪, 巩子哥心情不好,懒得答理,车把式便自个儿 扯起脖子,唱起野调梆子来。 五六里小路,也没花多少功夫就到了。巩子哥 跳下车来,小山脚下,好大一片梨园。 梨是果品中的活鲜货,南北四路来的贩梨客, 就在这果园里住下。瞪着眼儿看着将梨采下来, 亲自在装梨的葛藤筐儿里,敷上草团,将梨一 个一个地摆好,封筐,打记儿。 贩客们挑挑选选,讨价还价;主人家,陪着笑 脸,称称过数,查结帐目。现金最好,赊销也 行。管事和帐房把握着客人的信誉,本钱大小 捏拿着分寸。 一大片梨园,好年景,好收成,可今年看起来 却萧条得紧。巩子哥见祁老东家在收帐房前站 着,赶忙走上前去,向老东家鞠了一躬。 老东家点点头,引巩子哥进了收帐房,自己坐 下,对立在一旁的巩子哥说道:“今年本是个 大好年成,只是战乱,人心惶惶。老帐房请辞 了,这里少不得一个帐房。 巩子哥正恭谦地应答着,外面走进三个人来。 祁老东家一一指说给巩子哥认识: 一身横肉的祁二霸老叔,祁二霸老叔在这果园 里看场; 年四十许的的刘三娘抿着嘴眯着眼睛看着巩子 哥。刘三娘经管一日的三餐与内外杂事; 刚才给巩子哥赶车的梆子腔汉子,叫做倪大头 儿。倪大头儿管着迎送客人。 祁老东家对三位交待道:“巩明先生刚来,你 三位要多关照,他不明的事儿,你等多指点他。 巩先生若有疑问,问刘三娘好了,她都知道的。” 祁老东家最后特别向巩子哥交待道:“今年的 客人是个荒,生意难做,大事小事,须要谨慎。 祁老东家离去了。刘三娘领巩子哥到老帐房的 房间。巩子哥放下自己的包袱,和刘三娘一起 到前面的收帐房,清查了帐目,问了一些不明 白的事,天就黑了。 刘三娘是祁二霸老叔的老婆,端着油灯到巩子 哥的房间里来说话,正说着,只听得那梆子腔 倪大头儿又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三更鼓儿丁,小马叮当 亲亲哥哥上了奴的牙床 娘问女子啥腌得儿响 哎呀俺的爹呀哎呀俺的娘 秋冷夜凉加衣裳,小马叮当 四更鼓儿丁,小马叮当 亲亲哥哥上了。。。 刘三娘正和巩子哥说话,被倪大头的破嗓子叫 得发烦,便隔着墙大声叫道:“你娘死了?嚎 丧?” 倪大头并不理会刘三娘的叫骂,继续唱道: 娘问女子啥腌得儿响 哎呀俺的爹呀哎呀俺的娘 口中乏味吮冰糖,小马叮当 巩子哥传(054)板壁微音惊夜梦,厨房平明看三娘 话说巩子哥到了果园,祁老东家让巩子哥和果 园里的三位管事见过了,自己便离去了。 这片果园里,老帐房离去後,管事的便是祁二 霸老叔和老叔的老婆刘三娘。赶车的汉子倪大 头与巩子哥帮着办事。 刘三娘的口一开,就象摇紧了发条的洋旋盘匣 子,劈里啪啦,神采飞舞。巩子哥年轻,自然 也就没有陪着三娘飞短流长的耐性,借口要读 旧账,让刘三娘讨了些个没趣。 刘三娘见巩子哥和自己扯不上弦儿,只好怏怏 地离开了。 巩子哥关上房门,倪大头儿还在唱着他那“小 马叮当”。唱了一更唱二更,唱了二更唱三更。 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地,唱了好几个圈儿, 只唱到夜深,方才作罢。 巩子哥捧起旧帐本,一页一页地翻看。心里想 着别的事,眼睛里也没真看进多少。 倪大头不唱了,巩子哥的眼也乏了,便吹熄了 灯,钻进被窝里,不久就入睡了。 睡了好一阵,巩子哥听得有些异样的声音,猛 地一惊,从睡梦里惊醒过来。 则耳细听,好象是从隔壁板壁中传来的声音。 等了一会,声音又没有了,巩子哥专心地细听 了很久,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便又将头埋 在枕头下,睡着了。 才四更天,就有车马进园。巩子哥连忙爬起床 来,将衣服披上,出得房门来张望。刚出房门, 黑暗中没看清楚,一头正撞在刘三娘那肉奶奶 的身上。巩子哥吃了一惊,往後退了三四步方 才止住脚步。 巩子哥一个劲地说道歉,刘三娘却笑嘻嘻地说: “天还早哩,巩先生起这么早,还没有帐可收 的。这早来的,是来看梨的,望着早摘梨,早 装筐,早打回头。” 巩子哥明白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重新钻进 被窝里,却是再也没有睡着。 天大亮了,巩子哥才起床。整理完了,去後院 上了茅房,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洗漱过後,便 到厨房中吃早餐。 一进厨房,见刘三娘正在收拾桌子。巩子哥轻 轻地咳了一声。刘三娘听到巩子哥的咳嗽声, 便抬起头来。巩子哥冷眼一看刘三娘的妆扮, 着实吓了一大跳。 巩子哥传(055)有心思尽心尽力,无意识漫言漫语 上回说到,巩子哥被祁老东家,派送到果园帮 着看管下梨。在果园里管事的是祁二霸老叔和 他的老婆刘三娘。 巩子哥一大早起床,梳洗过了,进入厨房里早 餐。 刘三娘对新的帐房先生巩子哥另眼相待,别的 人都早起忙着做生活去了,只有巩子哥睡到天 大亮才起床。 刘三娘正在收拾桌子碗筷,见巩子哥进来,便 抬起头来。巩子哥乍地一见,吓了一大跳。 刘三娘年纪四十上下,上身穿着桃红小袄儿, 下身穿着墨绿洋布夹裤。 桃红小袄的低领,绕在肥硕的肉脖子上,肉脖 子的上面是凸出得不多的下巴。下巴的两侧, 是抹着一层胭脂的宽脸颊,胭脂的周围,漫堆 着白粉。两条眉毛画得又细又长,白粉没有盖 住的脖子和额头,显得苍黑。 刘三娘一见巩子哥,眯住眼睛一笑。这一笑, 让巩子哥觉得,刘三娘的那个脑袋,就象是一 个长了白霉的大荞麦烤馍,被人用刀砍出四条 痕来当作眼睛眉毛。 待巩子哥在小桌旁坐下,刘三娘立即端出淡汤 咸菜,两个烤得焦黄的细白面馍馍透着撩人的 香气。 巩子哥吃着,刘三娘就在一边叨叨着:“先生 今日要特别留神,今日有两桩园外的梨,要打 咱的帐面上出去。这两桩生意,一桩是俺男人 把子兄弟的,一桩是个老亲园子里的。这两桩 生意都马虎不得。” 刘三娘一边说,一边神色飞舞,嘻嘻地笑。巩 子哥在牟家做帐房时,东家信得过,撒手交托 的,所以于帐面上的布局,见识也就深一些。 听了刘三娘的话,心中不免飞起了几个疑问。 巩子哥咽下一口淡汤,放下碗来,眼睛瞅着刘 三娘。刘三娘仍旧是嘻嘻地笑着。 巩子哥皱皱眉头,问道:“啥?你才说是园外 的梨,要从咱的帐面上出去?” 刘三娘道:“是。” 巩子哥问道:“园外的梨为啥要从咱的帐面上 出去?” 刘三娘轻描淡写地说道:“都是老亲,摆不脱 手的。” 巩子哥道:“祁老东家知道不?” 刘三娘奇怪地反问:“啥,老东家?老东家管 这个做啥?咱在这里守着,几个老亲的几筐梨, 老东家哪会管这档子事儿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