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在心底的情爱 这个故事很旧,有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後的今天,没有多少人真的还记得这些 事了。中国很大,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在各地 也不尽相同。就象木匠在故事里说的:当大城 市里在大规模的武斗的时候,一些较偏僻的乡 村却才开始闹“退掉娃娃亲--破四旧,立四 新”。 故事里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悲剧人物。木匠写 这个故事,只是为了纪念几个木匠所知道的, 平凡的人。 糟木匠2000。7。31 石板河的清流(一)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木匠有个朋友,菊珍。比木匠年长几岁。她是 个语文教师,不久前去世了。 她没有结过婚。木匠曾把她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听故事的人说:这故事,我好象在哪儿听过的。 木匠只好说,世界上的事情,大多是一幕一幕 地在重演着。一个哀艳的故事,可以在那里, 在他们身上发生,也可以在这里,就在你们身 上发生。人物,时间,地点换了,可故事的情 节,似乎,多少都有些儿雷同。 菊珍去世了,没有多少人记得她。她实在太平 凡,平凡得就象曾经教过你的小学语文老师。 故事的主要部分,发生在古村石板河附近,但 和木匠的另一篇没有写完的“古村石板河”没 有什么关系。 …………………………………………………… …………………………………………………… 1965年,菊珍,在她16岁的生日的前一个月生 了一次病。这次重感冒,给她的一生带来十分 重大的影响。 她正忙着考高中,结果是考得一塌糊涂。考不 上高中的她,把自己关在了家里。 石板河的清流(二)死劲地抱住妈妈 上回说到,菊珍没有考上高中,心绪极差,躲 在家里。 居委会的主任是个热心人,她把菊珍带到区委 礼堂,那里正在召开一个“上山下乡,支农支 边的动员大会。 会上“支援农村,支援边疆,为祖国建设贡献 自己的青春”的口号,实在令人振奋。菊珍一 扫自己的低落情绪,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旧同学送了一些小纪念品,家里人没少流眼泪。 菊珍的父母并不富裕,行装也非常简单。 一床印花被子,一床用过数年的垫絮,捆成两 个方块块。几套换洗的衣服,冬天的棉衣,棉 裤,一个小军用书包。两本毛泽东选集(甲种 本),一本红色封皮的日记本--这是动员大 会上发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喝水漱 口,一物二用的陶瓷缸。到底妈妈细心,用几 层报纸包了一个大小便用的痰盂,两包卫生纸。 十六岁的菊珍这几天一直被激动的情绪包围着, 将要告别城市的青年们,胸前别着一朵染色卫 生纸扎成的大红花,一一告别了亲友,爬上那 被红色布条,纸花围绕着的大客车。 往车上爬着的菊珍,突然往後一跳,死命地抱 住了已经泣不成声的妈妈,大声地哭了起来。 石板河的清流(三)牛皮桶子要菊珍唱儿歌 上回说到,菊珍他们在离开城市,奔赴广阔天 地,与送别的亲友离别时,哭声一片。车发动 了,离开了城市。 车上的人大多在十六岁左右,仍带着孩子气。 汽车开动後,一个叫“大铁锤”的男孩子带头 唱起了:“我们青年人,有颗火热的心。。。” 车上所有的人马上都跟着唱了起来。 缩缩索~拉索,米索多~米来,缩缩拉索来米 多。 歌声一起,大家就立刻把刚才离别的情绪,整 个儿地扔在脑後了。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它 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地里的庄稼熟了,农民们正在地里劳动。有的 割谷子,有的摘棉花。” 大家还在唱歌,菊珍却孩子般地,突然想起了 弟弟课本上的这篇课文,“秋收”。其实,眼 前路边的景象,和课文中的描写并不相同。粮 食已经入仓,棉花早已摘完。大片深褐色的土 地,光秃秃地躺在公路两边。 喜欢幻想的菊珍,心里想像着明年的秋天-- 啊 秋天,金色的秋天,使我充实的秋天 你微笑着,用你那柔软清新的和风 拂理着老人头上的银丝 与草地上的孩子们相互追逐,游戏 我在你的怀抱中陶醉 我要大声地念一首刻在我心头上的诗 你送给大地丰硕的收获,带给人们喜悦和微笑 你让我的心绪随着你一起高飞 。。。 菊珍正在默诵着心中的诗,没查觉到,身边的 歌声已经停止了。只听得大铁锤高声叫道: “大家鼓掌,让菊珍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好不 好?” 这些大孩子们刚要鼓掌,只听得素常爱说爱笑 的“牛皮桶子”叫道:“咱不懂诗啊,菊珍, 给大家唱支儿歌吧!” 满车的笑脸,满车的笑声。 石板河的清流(四)小跳跳又哭了起来 上回说到,牛皮桶子要菊珍唱儿歌,菊珍不是 个矜持扭捏的人,说唱就唱。 菊珍刚刚唱了两首儿歌,车中一位最小的女孩, “小跳跳”,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小跳跳才刚满15岁。17岁的大铁锤,马上过来 安慰小跳跳。 牛皮桶子开玩笑了:“哟哟哟,小跳跳忘了带 上奶瓶了。” 民政局的丘干事随车送行,对牛皮桶子说: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 牛皮桶子,白眼一翻,把嘴往旁边一歪,再也 没有吱声。牛皮桶子做得很滑稽,但附和的笑 声不多。 车到县城里停了下来,县民政局的安置办,热 情地接待这些来自省城的青年。青年们在县城 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分散了。 菊珍他们这一队共是六人:两女四男。 菊珍,小跳跳; 大铁锤,牛皮桶子,小椿儿,朋朋。 六个人,连同自己的行李,爬上了一辆解放牌 卡车。前来接待的是石板河公社安置办的主任。 汽车出了县城,往西北行使28公里,到了一个 名叫巡检司的小镇。过了小镇,就完全是山路 了。 往北行过25公里,到达了目的地,一个靠近公 路的小村子--“清流村”。 公社所在地--古村石板河,还在更北边的10 公里。听说到了石板河後,公路就终止了。 石板河的清流(五)他们马上有了新朋友 上回说到,两女四男,六个城市知识青年来到 了清流村,他们是:菊珍,小跳跳,大铁锤, 牛皮桶子,小椿儿,朋朋。 他们马上有了两个新朋友:苦杏儿和六狗儿。 清流村,被沿山上流下的清清山溪,划分成了 南北两片。 菊珍和小跳跳住在南村队长家,南村队长有个 13岁的女儿,苦杏儿。苦杏儿只读了几年小学, 就没有再读书了。 北村队长有个17岁的儿子,六狗儿。南村的苦 杏儿,是六狗儿的“媳妇伢子”。 小椿儿和朋朋就住在六狗儿家。 大铁锤和牛皮桶子则住在北村窑匠标叔的家, 标叔是个单身汉。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开窑 烧瓦,那可是个没日没夜的力气活。 晚上,六个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和苦杏儿,六 狗儿,经常会聚在一起读书。他们认真地读毛 主席的“青年运动的方向”;也在一起读一些 小说,“红岩”,“烈火金刚”,“红旗谱”, “创业史”等。 其实,读书比较认真的只有菊珍和大铁锤。小 椿儿和朋朋,经常只是心不在焉地胡混。 牛皮桶子和六狗儿,是一见如故的两个捣蛋鬼, 经常一唱一和地插科打诨。 清流村民风纯朴,八个青年年轻坦诚。苦杏儿 和六狗儿虽然有双方家长定下的“那种关系”, 但这在石板河一带民风使然,也没有什么特别 值得一说的。 总之,牛皮桶子,小椿儿和朋朋,常和单身窑 匠标叔在一起。他们自然地,很快就学会了捧 着大竹筒抽烟,侃古话; 大铁锤的一身肉,晒得就和当地的山里汉子一 样,浑身漆黑; 菊珍和小跳跳学会了喂鸡,喂猪,春节回城, 菊珍还带上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南瓜粑呢。 石板河的清流(六)牛皮桶子的谣言 上回说到,六个城市青年,在清流村很快地就 被安顿下来。 春节到了,六个青年中的五个,带着山里的土 产--年糕,糍粑,南瓜粑,活鸡,凯旋般地 回城了。 过年期间,也有几个同时下乡的朋友聚在一起, 说起来呢,各地的情况大不一样,青年们所受 到的待遇也就有些差别。 比起来呢,菊珍落户的山乡,倒是真的还不错。 菊珍的妈妈脸上有了笑容。 过完春节,小跳跳说她病了,还要在城里多呆 一个月,菊珍就和小椿儿一起先回清流村了。 小椿儿告诉菊珍,大铁锤不回城过春节,是要 和父母“划清界线”。大铁锤的父亲,成分是 “工商业兼地主”,母亲则是个“有二十几箱 行头”的名优。 大铁锤聪明,有活力,能写能唱,在学校里成 绩优秀。他坚持不再上高中,是要彻底地脱离 剥削家庭的影响,到农村去,锻炼自己,改造 自己。 1966年的春耕,大铁锤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 象一头牛似地劳动,浑身晒得黑里放光。 下半年的一天,传来消息:毛主席的警卫员在 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黑色的窝,毛主席当机立 断,即刻放了一把火。现在,大火还在烧呢。 小跳跳先是一愣,随後一笑,说:“去了吧你 的,这肯定是牛皮桶子的谣言。” 清流村虽然是个山村,但有公路,消息并不闭 塞。不久就立刻弄清楚了。毛主席点燃的,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把烈火。 问题,比牛皮桶子说的要严重得多,不是“三 家村”一个黑店,黑窝的问题,而是,毛主席 他老人家发现了,就在我们的党内,就在毛主 席的身边,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司令部”。 石板河的清流(七)苦杏儿小脸通红 上回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燃 烧起来了。 虽然也开了几次会,传达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 的精神,可山里人,并不十分热衷于紧跟领袖 的伟大战略部署。 清流村穷,土改时,一个地主也没有。 小椿儿半开玩笑似地说,能不能将大铁锤当靶 子,打他一遭? 小椿儿的话刚出口,就被牛皮桶子和朋朋揍了 几拳,小椿儿连忙说,这只是开个玩笑。 六狗儿对小椿儿说:“再开这种玩笑,各老子 剥了你的皮!” 小跳跳呸了一声:“去了吧你的,开玩笑?那 次上山砍柴,你脚上扎了毒刺,亏得大铁锤十 多里山路背你回来!” 菊珍开始听小椿儿的话时,心里一惊。正待要 开口,见小椿儿,揍也挨了,骂也挨了,头也 低下去了,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正说呢,南村队长的女儿,苦杏儿跑进来,对 小椿儿骂道:“大铁锤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干 吗要在他的背後下刀子?” 原来,小椿儿给南北,两个队长说,大铁锤出 身于剥削家庭,应该开一个批判会,斗大铁锤 一次,也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 大铁锤所在的北村的队长还没来得及吱声,苦 杏儿的阿大,南村的队长斩钉截铁地说:“大 铁锤,他现在就和贫下中农,吃在一起,睡在 一起。大铁锤就是贫下中农的人。毛主席说过 了,贫下中农的眼睛最亮,贫下中农不会看错 人。” 苦杏儿越说越气:“阿大说,就是这个小椿儿, 最懒,哪个女人,要是嫁给小椿儿,就倒楣了! 阿大还说,要把我前村的表姐,说给大铁锤做 媳妇伢子,就不知大铁锤要不要?” 苦杏儿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就笑轰了。苦杏儿 看大家都笑,先是一怔,马上脸就通红了。 六狗儿笑得只拍自己的屁股;朋朋笑的声音最 响;牛皮桶子边笑边做怪脸;小跳跳一边抹眼 泪,一边口中喃喃地说:“小傻女人,去了吧 你的。。。”;菊珍一只手蒙住自己的嘴,另 一只手拿起苦杏儿的小辫子,在苦杏儿的脸上 刷羞羞;小椿儿虽然有些尴尬,也笑了。 苦杏儿小脸儿已经通红,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 推开门要跑,却一头,在刚进门的大铁锤身上, 撞了一个结实。 石板河的清流(八)反对上山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 上回说到,苦杏儿一头撞在大铁锤的身上。大 家笑得更厉害了。苦杏儿跑掉了,牛皮桶子把 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小椿儿神色十分尴尬。大铁锤却笑着走过去, 拍拍小椿儿的肩。大家说笑了一回,事情也就 算了。 文革的风越刮越猛,文革时的谣言多。牛皮桶 子打听到,城市青年上山下乡,是受了资产阶 级反动黑线的迫害,所以,应该“杀回省城闹 革命”。 牛皮桶子,小椿儿和朋朋最积极,小跳跳巴不 得有个机会能回省城。菊珍早就答应了,要带 苦杏儿到省城逛逛。只有大铁锤,始终皱着眉 头没有说话。 山民们,从来就认定了,这些从省城来的青年 的特殊地位。他们要回省城,自然是理所当然 的事儿,没人阻拦他们。 不少下乡青年返回城里,聚集在民政局门前, 要造反,要揪,要批,要斗。他们刷标语,贴 大字报,心中有不平的,便在大字报上极力地 宣泄。 到处都在批,到处都在斗。他们那些几个人, 闹来闹去,始终没有闹出什么结果, 大铁锤很快就重回清流村去了。菊珍带着苦杏 儿,在省城呆了六个星期。省城里开始乱了起 来。菊珍就带着苦杏儿,也回清流村了。 牛皮桶子怕乱,便跑回清流村。但过了不久, 又来回跑了好几趟省城。 小跳跳一直在家里呆了一年多。直到毛主席亲 口说了,“革命委员会好”,各级政府以“革 委会”的名义,重新开展工作。上山下乡的意 义才再一次被肯定。 有关文件指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 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战略部署。反对上山 下乡,就是反对毛主席。 城里,各个街道的居民委员会也积极配合,清 理“回流,盲流”人员。小跳跳也只好回清流 村了。 小椿儿喜欢热闹,哪儿有武斗就往那里跑。後 来,棍子棒子打得不过隐了,大家一轰,去军 库中抢枪。小椿儿得到了一些子弹和手榴弹。 他把子弹橇开,烧火药玩。在他想橇开手榴弹 时,被炸死了。 朋朋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不太管他。他在一 次“横渡长江”的纪念活动中,和别人发生了 冲突。那次纪念活动,组织混乱,死了不少人。 朋朋的尸体,在第二天被发现了。 石板河的清流(九)苦杏儿和六狗儿带头破四旧 上回说到,文革的火一烧起,到处就乱了一回。 不少下乡青年返回省城造反。菊珍,大铁锤和 牛皮桶子,很快地回到了清流村。 他们一回来,就立刻有几位石板河中学的学生, 跑来向他们“取经”。 菊珍是个本分人,给那几个学生择重讲了前一 年夏天,发生在省城的“破四旧,立四新”。 牛皮桶子指着苦杏儿说:“要造反,先得造这 小丫头片子的反,小小年纪就许下婆家了。” 牛皮桶子本来只是开的一个玩笑,哪知,去过 一趟省城的苦杏儿,却大大方方地说:“要造 反,我自己来!” 苦杏儿找来六狗儿:“婚姻,由父母包办,是 四旧,咱俩的事,是父母做的主,从今天开始, 我不认了。” 六狗儿常和这些城里来的青年们一起玩,早就 被牛皮桶子,小椿儿和朋朋调侃过很多次,连 想都没有想,就大声说道:“你不认,我也不 认。” 学生们的“取经”兼“造反”,一下就有了这 么了不起的成果,第二天,这则破四旧的成果, 被写成大字报,贴在了古村石板河镇的好几处 地方。 苦杏儿和六狗儿带头破四旧,一下就影响了全 公社,据说,在破四旧的活动中,全公社有三 百多对娃娃亲,解除了婚约。 事实上,到最後真的解除了婚约的的,也没有 几对。那山里,人就那么几个,筷子就那么几 双,山里头闭塞嘛。破四旧,比大城市晚了差 不多一年,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事件发生, 这是题外话。 等到小跳跳回到清流村,告诉大家小椿儿和朋 朋的遭遇,大家不免都叹息了一回。 不久後,六狗儿参军,被征为新兵,马上就要 离开清流村了。 正好也在这个时候,菊珍被指派,到清流村民 办小学,当临时代理老师。 石板河的清流(十)苦杏儿的一对大眼睛有点儿浮肿 上回说到,六狗儿参军,就要离开清流村了。 菊珍清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三年前下乡时得 到的红色封皮日记本,只有在第一页上写了一 首自己的诗。菊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六 狗儿,想了一下,就在诗的下方加上了两行字: 高六苟同志光荣入伍纪念--感谢多年来的照 顾与帮助。龙菊珍 六狗儿的阿大是生产队长,在本村学校需要添 补教师时,一力推荐菊珍。菊珍喜欢当老师, 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大家都为六狗儿参军高兴,只是不见了苦杏儿 的身影。 那天早晨,一抹朝霞,画在石板河清流溪的那 端。大家早早就起床了。 牛皮桶子的声音最响,一大群人簇拥着六狗儿, 要送六狗儿去古村石板河。 六狗儿穿上了绿色的新军装,虽然还没有帽徽 和领章,但合体的军服,使这个山村小伙子看 起来,神采奕奕,威武英俊。 菊珍要给学生们上课,不能远送,就在村口向 六狗儿告别。大伙儿拥着六狗儿上了路,六狗 儿的身影远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给远去了的六狗儿的身影,镀 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送行人的说笑声越来越 远,菊珍,仍旧在村口的路边,呆呆地立着。 一身狗叫唤醒了菊珍。菊珍转过头来,看见路 边的竹丛中有一条浅红的影子闪了一下。 “苦杏儿,别躲了,我看到你了。”菊珍笑着。 苦杏儿扭扭捏捏地从竹丛中绕了出来。她身上 穿着一套从省城买回的衣裙:浅红色,圆领的 小衫儿,翠蓝底黑点红花的裙子。 苦杏儿的一对大眼睛有点儿浮肿,脸色灰白。 石板河的清流(十一)六狗儿的来信 上回说到,六狗儿参军,大家送行,苦杏儿却 只能躲在竹丛中偷偷地相送。 原来,苦杏儿在破四旧的口号下,和六狗儿解 除了婚约,被家里人好好地骂了一通;南北两 村的队长,多少有些磨擦,六狗儿的阿大笑咪 咪地喝了一口茯苓酒,只说了一句:“退了就 退了,拉倒就拉倒。” 如今,六狗儿去当兵了。能入伍,就是半个英 雄。看着连招呼也不打,就远去了的六狗儿, 苦杏儿心里头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菊珍说:“傻妹子,你们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呀, 你要是愿意,就给他写信。” 苦杏儿扭扭捏捏地说:“我要是写信给他,他 不会扫我的脸么?旁人不会笑话我么?” “当然不会!”菊珍认真地说。 菊珍帮苦杏儿造了一封信。两个月後,菊珍收 到六狗儿的一封回信: 龙菊珍同志: 你好! 来信收到了。信虽然是由李苦杏同志署名,但 我知道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你说的。李苦杏 同志不可能说出信中的那些话。 我们这里,每个人收到信,都给战友们都传着 读。我也把你的信,让全班的战友都读过了。 我告诉战友们,你是一位小学老师。战友们说, 你在信封上写的字,非常好。但是,为什么信 中的内容,却让一位字写得不好的人重抄一遍 呢?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你送给我的日记本上,写着的那首诗,虽然 比较缺乏革命的精神,但我读起来觉得非常好。 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反正我觉得好, 报纸上说,苏修正在我国的领土上,蠢蠢欲动。 战友们的情绪非常高昂!前天师长给大家讲了 话,会一散,战友们都写了请战书,要求到北 边去,以我们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保卫党中央,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红色江 山! 我们目前的训练抓得很紧,实在没有时间多写 信。请代我向铁锤同志,牛平同志,桃佻同志, 苦杏同志问好。 致以革命军人的敬礼! 李六苟 1969年元旦 石板河的清流(十二)窑匠标叔要娶媳妇了 上回说到,六狗儿参军,没有向苦杏儿告别。 苦杏儿觉得失落。 20岁的菊珍,为不太会写字的苦杏儿造了一封 信,却被大大咧咧的六狗儿,回一封信,直接 了当地点了出来。 牛皮桶子并无恶意地编造了很多笑话。女孩儿 生性敏感,菊珍怕引起大家的误会,便只是在 大铁锤写给六狗儿的信上,附上了几句问候的 话,作为回信了。 时光过得飞快。春耕,夏锄,秋收。算算,菊 珍他们下乡已经六年。邻近的村里又来了一些 知识青年,牛皮桶子象个游神,四处漂流,也 没有人管得下他。 山村中生活单调,艰苦。自从当上小学教师後, 菊珍就从苦杏儿家搬到学校里面住。有些自己 做不来的事,过去有苦杏儿帮着,现在苦杏儿 也疏远了。 小跳跳本是菊珍的一个伴,最近上调公社,去 了古村石板河,菊珍一下子便觉得孤单了。 大铁锤是个心细的人,经常会为菊珍劈柴,挑 水。 没有约定,不需要事实。尽管大铁锤对谁都很 好。可菊珍总觉得自己和大铁锤的关系很特别。 小跳跳走了,苦杏儿还在学写字。她不去找当 老师的菊珍,却喜欢到窑匠标叔家里去找大铁 锤。 牛皮桶子说:“苦杏儿,标叔要娶媳妇了,给 你阿大说说,咱搬到你家去住,好不好呀?” 苦杏儿愣了一下,说:“好啊,非常欢迎!” “是欢迎我们两个人,还是欢迎大铁锤一个人 啊?”牛皮桶子追问。 标叔带着一股茯苓酒的味道说:“没事,我这 屋子宽敞,等我的媳妇进了门,咱再多搭上一 间厢房就得。别走了。” 标叔已经四十多岁了,前不久,亲戚介绍了一 个山里的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小寡妇。 标叔喜欢喝酒。酒醉後乱骂人,不醉酒的话, 倒是个极为爽快的人。 生产队的出了买瓦的钱,大家一起动手,在标 叔的房子侧边,用泥土坯盖造了一间厢房。 标叔神采飞扬,还有一个月,媳妇就要进门了。 石板河的清流(十三)标叔浑身的臭汗味让菊珍作呕 上回说到,窑匠标叔要娶媳妇了。 牛皮桶子的消息灵,他说,标叔要娶的那个小 寡妇悔了,不愿嫁标叔了。 原来,山民中流传着一个旧日陋习:在撮合婚 姻时,中介人往往会隐藏,或假造当事人的某 些情况。等生米煮成了饭,大家哈哈一笑,也 就算了。 标叔已经43岁,中介人却说他是33岁。小寡妇 才23岁。冲着标叔有个窑匠手艺,也就答应了。 小寡妇知道了实情後,将中介人骂了一通: “我阿大才43岁,你怎么就这么缺德呀!” 中介人一脸灰土地将标叔送过去的礼品,退还 给标叔,却又不肯给标叔说实话,只是敷衍说, 那小寡妇有另外一头亲,是个伐木工人,吃国 家粮的,所以把标叔给退了。 那天晚上,正碰上古村石板河放电影,村里人 沿公路走20里路,去看电影。在清流村,走20 里山路,只当是串门一样。 菊珍没有去看电影。挑水的桶坏了,大铁锤帮 她修。菊珍就去大铁锤那儿取桶。天已经黑了, 菊珍在窑匠家的厢房外叫了两声,没人应。 她推开窑匠的门,走了进去。屋子里点着一盏 昏暗的油灯,油灯下,标叔正在一个人坐着喝 酒。 菊珍问了一声:“大铁锤不在么?” 标叔没有回答,惺忪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菊珍。 菊珍正要退出去,标叔猛地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菊珍大吃一惊,刚要叫喊,却被标叔一把死死 地抓住了。标叔浑身的臭汗味让菊珍作呕,满 嘴的茯苓酒气,喷在菊珍的脸上。 石板河的清流(十四)半截塔似的男子汉,跪在了地上 上回说到,菊珍去窑匠家找大铁锤,大铁锤不 在。菊珍正要转身,却被喝醉了的标叔一把抱 住。 标叔含糊不清地骂到:“你这个骚妖精,各老 子今天不撕了你,各老子就不是,不是男人!” 菊珍死命地挣扎,高声尖叫道:“标叔,放开 我,我是菊珍!” “嘶”地一声,菊珍的上衣被撕开了,菊珍觉 得眼睛一黑。。。 门“砰”地被人一脚踢开,大铁锤闯了进来。 大铁锤死命地推开标叔,标叔喝红了的眼里冒 着火,含糊不清地骂到:“你这个吃公粮的死 杂种!”一把将大铁锤勒得死死的。 大铁锤的力气也算是大的,可敌不过窑匠标叔 的那两条铁似的胳膊。 大铁锤被标叔勒得喘不过气,手在桌子上抓过 了一只碗。正待要向标叔的头上砸过去,手已 经举到半空中,却突然将碗扔掉了。 这时标叔的手稍有松缓,大铁锤一下挣脱了标 叔。 标叔象一摊泥一样,软下来了,跪倒在了地上。 在一旁目瞪口呆,衣衫破裂的菊珍,这时才象 突然醒过来一样,一把抱住大铁锤,放声地哭 了起来。 标叔的酒,被这么一惊,也完全醒过来了。一 个半截塔似的男子汉,跪在地上,把头顶住地 面,也放声地大哭起来。 菊珍还在哭,大铁锤把菊珍牵到椅子上坐下, 拉过一件上衣,让菊珍穿上。 村里还有些没有去看电影的人,听得打闹,赶 了过来。 窑匠标叔还在痛哭。闻讯赶来的北村队长,找 了几个人,连夜将标叔送到古村石板河去了。 石板河的清流(十五)把她当妹子;把他当朋友 上回说到,标叔酒醉後,误将菊珍当了那个小 寡妇,还将大铁锤当成那个“吃公粮”的,几 乎勒了个半死。 打铁锤抓到一只碗,却没有用碗打标叔。标叔 虽然後悔,却正不巧赶在风头上,被抓到县里 去了。 老实的菊珍,有了这么一场风波,反而因祸得 福。公社妇女联合会,教育革命领导小组,都 知道了菊珍。同时,菊珍教出的几个小学生, 到公社读中学,成绩全部第一流。 在菊珍的内心世界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22岁的菊珍,被标叔撕裂了衣服後,曾抱住大 铁锤疼哭。大铁锤为她遮盖,使她不至于在众 人面前太难堪。 菊珍从这以後,反而看到大铁锤就觉得羞赧, 有些事,以往总是求大铁锤的,现在他反而有 意地躲着大铁锤,挣扎着,自己去做。 苦杏儿已经19岁了,家里人给她说下一门亲事, 苦杏儿死活不答应,在家里闹翻了天。牛皮桶 子打听到,苦杏儿在家里说,她要嫁给象大铁 锤那样的。 大铁锤说,我只当苦杏儿是我的小妹子。大铁 锤不怕流言蜚语,还是象往常那样对待苦杏儿。 六狗儿给菊珍来过很多信,菊珍的回信通常很 简单。她也是将六狗儿当朋友,她知道六狗儿 的意思,她也知道,那不可能。 又过了一年,大铁锤来找菊珍,县砖瓦厂招工, 只要男的,不要女的。大铁锤被选上了,但他 不想去。决定先留下来。菊珍明白大铁锤的意 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菊珍能说什么呢?她只恨自己是个女的,招工 都只要男的,现在,大铁锤能有机会去当工人 而不走,这以後会是怎样的呢? 牛皮桶子对菊珍说:“砖瓦厂?我才不去呢, 不过,大铁锤这次不去,以後恐怕就难了。砖 瓦厂是个做力气活的地方,政审不严。大铁锤 傻乎乎地放弃这个机会,恐怕就得老死在清流 村罗。” 牛皮桶子一走,菊珍心里觉得好惨!大铁锤出 身不好,还有砖瓦厂可以去,可自己是个女的, 已经招工三次了,都只要男的。 菊珍对大铁锤说:“上砖瓦厂是个机会,你的 家庭出身对你有影响,政审这一关,很难的, 现在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走,你以後很难再有 机会的。” 大铁锤半天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说:“我 到这儿来,原来就没有打算再离开。我已经不 再想坚持什么了,可是,你该怎么办呢?要走 的话,等你离开了,我才会考虑的。 石板河的清流(十六)大铁锤要娶苦杏儿 上回说到,菊珍和大铁锤有心相印,却难以相 互剖明。 虽然另有苦杏儿衷情于大铁锤,六狗儿也经常 给菊珍写信,言辞之间少不了影影约约地有那 个意思,但大铁锤和菊珍都认为,那是不可能 的事情。 菊珍突然接到一个通知,到古村石板河开一个 会。 原来,大学,大专和中专学校联合招生,菊珍 现在是全县上下知名,再加上菊珍所在村队长 的极力推荐,菊珍有份参加入学测试。 菊珍的考分全县第一,被省城的师范学校录取 了。 菊珍在古村石板河和已经结婚了的小跳跳一起 呆了很久,出门乘车回村时,一个体魄魁梧的 军人,露着雪白的牙齿,笑着向她伸出手。 菊珍抬头一看,天啦,原来是六狗儿!四年不 见,六狗儿完全变了样。 原来,六狗儿在部队里表现非常好,一年前被 提干,送到军校学习通讯。毕业後,将会调往 南海舰队。 他这次是两个星期的探亲假,回家後,听说菊 珍在古村石板河,便特意跑来找她。 菊珍和六狗儿一起回到清流村,学校的老师, 校长,两个队长,大铁锤,牛皮桶子,苦杏儿, 还有不少村民都来了。六狗儿将在部队里前後 几年的话,和大家一起扯了一通。 菊珍也将去县里考试,被省里的师范学校录取 的情况,以及回到古村石板河,公社领导的态 度,讲了一遍。下一步,就是政审了,公社的 领导都说,不会有问题的。 大铁锤突然笑了一下,说,有件事想让大家知 道,他已经和苦杏儿的父母要求过了,想娶苦 杏儿。 菊珍被大铁锤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呆了。她明 白,大铁锤这么来一下,是想让她放心的走, 他不想影响她的前途。 菊珍回头看看苦杏儿,苦杏儿已经在大铁锤当 众宣布时,悄悄地离开了。 石板河的清流(十七)阿大去开会了 上回说到,菊珍被师范学校录取了。菊珍在清 流村已经呆了七个年头,现在是一伙六个人中, 唯一一个重新回到省城的人。 大铁锤要娶苦杏儿的决定,让菊珍感到非常意 外。她能明白大铁锤的用意。可菊珍虽然在感 情上难以接受,却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在六狗儿意欲向菊珍作近一步地表达前,菊珍 就把关卡给先设得牢牢的:新环境,要学习, 个人感情的事情,一切暂时免谈。 菊珍接连给大铁锤写了几次信,只收到一封回 信,信中附有一张大铁锤和苦杏儿的结婚照。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菊珍在师范学校学习了 两年,然后又去当小学老师,当然是正规的老 师了。 菊珍毕业後的三年里,成为了一位得到很多家 长敬爱的好老师。28岁的菊珍,婚姻问题受到 好几个人的关心。学校的校长,一定要为菊珍 介绍一位对象。 菊珍碍不过面子,只好敷衍,要求过了暑假再 说。 1977年夏天,菊珍到阔别了五年的清流村。 到村里时,正是下午两点钟。村里人都干活去 了,村里静悄悄的。菊珍先到南村队长,也就 是苦杏儿的家。 门开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剥青豆。屋子 里没有别人,菊珍蹲下来,和小孩聊天: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弟弟。”孩子连头都不抬。 “弟弟,你阿咩是不是叫苦杏儿?” “阿咩叫李苦杏。”孩子纠正菊珍的称呼。 “你阿大呢?” “阿大去开会了,阿大要开很久的会。” 菊珍“喔”了一声,正要接下去说话,门外进 来一个人。菊珍抬头一看,正是苦杏儿。 石板河的清流(十八)菊珍心里觉得痛,强压住自己的眼泪 上回说到,菊珍在接受别人介绍的对象之前, 回到石板河。到清流村见到了苦杏儿。 菊珍握住苦杏儿那粗糙的手,苦杏儿先是一愣, 随後就眼泪流下来。 “你来晚了一点,他走了。”苦杏儿抹了一把 眼泪,对菊珍说。 菊珍微笑了一下:“孩子已经告诉我了,他阿 大开会去了。” 苦杏儿手蒙着脸:“他不会再回来了。。。” 苦杏儿告诉菊珍,大铁锤在去年年底去世了。 大铁锤当上了副队长,主管山下的烧瓦窑,山 上的果药杂。 标叔劳动教养两年後,回到生产队里。标叔完 全变了,脾气暴躁,常常醉酒。没钱买酒,偷 偷将窑里的瓦卖给别人,私下收钱。 大铁锤不想将事情弄大,和标叔夜谈。标叔竟 将大铁锤勒死了。 菊珍看着眼神呆板的苦杏儿,叹了一口气。 苦杏儿说,阿大这几天老在劝她,女人家年纪 轻轻地,守着总不是个长法,阿大说,有人介 绍山外巡检司的一位泥水匠,今年38岁。苦杏 儿要菊珍帮忙给拿个主意。 菊珍心里觉得痛,强压住自己的眼泪。正想着 找个话来搪塞,苦杏儿突然扔开了话题:“菊 珍姐,你知道不,六狗儿死之前,还念你的名 字咧。” “什么什么?”菊珍这一下真给大蒙了。 苦杏儿说:“你不知道么,六狗儿牺牲了,是 烈士咧。” 菊珍觉得一阵昏眩,她连忙在一张木头椅子上 坐了下来。 苦杏儿知道的也不多。只说,六狗儿家是烈属, 很光荣的。 菊珍告辞了苦杏儿,来到六狗儿家。 石板河的清流(十九)她的魂魄渐渐地飘离了这个世界 上回说到,苦杏儿告诉菊珍,大铁锤已经去世, 六狗儿已经是烈士了。菊珍便高辞了苦杏儿, 来到了六狗儿家。 六狗儿的家门口,春节时贴的对联已经褪色。 门框上方是四个大字:“光荣人家”。 六狗儿的阿大不在家。从后面厨房里,钻出了 一个看来年纪相当大的婆婆。菊珍吓了一跳, 自己离开清流村才五年,六狗儿的阿咩,已经 那么老了。 算来,六狗儿的阿咩也只不过才五十左右,可 嘴里的牙齿已经落下了好几颗。 扁着嘴的阿咩显得很惊奇,眼盯着菊珍很久, 才大叫一声:“哎呀哟咧,是菊珍呀!” 六狗儿的阿咩,牙齿缺了太多,说话有些含糊。 菊珍上前抓住“老人”的手,老人先还笑着, 突然,下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喉咙里一阵呜呜 想之後,眼泪慢慢地从老皱的眼皮中流出,几 分钟後,老人才哭出声来。 已经憋了很久的菊珍,随着老人的呜咽,大声 地痛哭起来,菊珍使劲地抱住老人,在这时, 她只觉得自己心里有塞得太满的悲伤,要这么 彻底地倒出来。 菊珍最后的知觉是,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哭着, 她的魂魄渐渐地飘离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菊珍才清醒过来,很多人围着她。 菊珍抓住六狗儿阿咩的手,轻轻地说:“阿咩, 我看见六狗儿了,他说,他留给我了一封信。 。。” 老人的小眼睁得很圆,嘴角拉向一边,象是在 哭,也象是在笑。 “你昨晚看到六狗儿啦?”老人认真地问道。 菊珍肯定地点了点头。 老人说:“那就是了,县里的干部,陪部队上 的人来过了,说六狗咽气时,嘴里说的是“出 阵”啦,就有人猜,那是在念着你的名字。” 菊珍点点头,又问:“阿咩,六狗儿是不是留 下一些信?”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拿出了一个红皮日记 本。菊珍认得,那是六狗儿参军前,她送给六 狗儿的礼物。 石板河的清流(二十)我是否会悲叹,人生很短 上回说到,菊珍在哭昏过去时,看见两年前牺 牲了的六狗儿。六狗儿告诉菊珍,有封信是留 给她的。 六狗儿的阿咩递给菊珍,六狗儿的遗物,那本 红封皮的日记本。菊珍打开日记本,里面写的 是六狗儿当兵第一年的日记。 日记的首页被撕了下来,折成四折,夹再日记 本的中间。 折成四折的首页,边角上已经被磨损,可以看 出,这页纸曾被六狗儿长时间里带在身上。 菊珍打开首页纸,正面是菊珍十年前写的诗: 总想在人生的路上 留下一段无暇的时光 总想在金色的秋天里 得到最丰厚的收藏 幸庆自己能赶上 时代的灿烂和辉煌 天天告诫自己 不要让人生留下遗憾 太阳下去了又上来 晨曦驱赶着月光 青春就在我身边 我很怕青春的消亡 我珍惜每一抹黄昏 也珍惜每一缕霞光 对着清流的山泉我问自己 我是否会悲叹,人生很短? 诗下面,还有自己亲笔写的: 高六苟同志光荣入伍纪念--感谢多年来的照 顾与帮助。龙菊珍 翻过背面,六狗儿写着: 龙菊珍同志: 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你。领导要派我们到南方某 地,执行一项保卫我们伟大祖国的任务。任务 很艰巨,我们都已经向党组织和上级首长写了 决心书。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完成 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有几位战友写了,有几位战友没有写。我有很 多话要对我的阿咩和阿大说,但我有更多的话 要跟你说。 我只想告诉你,我想立功。我想让你知道,这 个六狗儿是个为革命不怕牺牲,不怕流血的英 雄。纸太小了,只能写这么多。 信没写明日期,但菊珍相信,六狗儿已经告诉 她了,六狗儿生命的最後一刻,是在中国南方 的大海上。 啊,大海,菊珍从来没有见过蓝色的大海。 石板河的清流(后记) 事实上,本来还可以接着往下写,但那会冲淡 木匠意欲要说明的主题。 什么是木匠的主题呢?木匠早就说了,只想心 平气和地讲个故事。谁对木匠的故事的真实性 有任何怀疑的,木匠可以提供更详细的资料, 这恐怕也算是勤写日记的好处。 用小说的方法图解政治理念,没有人会接受的。 争辩的双方往往说:“拿出证据来!”什么是 证据?一大堆数据,再加上一个统计方法。 见鬼了,你的!这世界上的最大谎言,就是由 “统计”这种方法编织出来的。 于是,讲一个自己所知道的故事,就是木匠最 好的方法。 奇奇有一次问老忠,为什么老忠那一代人。。。 这个故事,也算再一次回答奇奇。 木匠写了菊珍,和菊珍写在日记本首页上写的 那首诗。请奇奇将菊珍的那首谈不上任何才气 的诗再重新读一遍,也许就更能理解木匠那一 代人。 在“老知青”中,邢燕子,侯隽是一种类型。 但木匠相信,菊珍这种类型,更能代表知青的 大多数--他们曾有过理想(幻想)但他们必 须屈服于现实生活。 大铁锤这个人物是相当普遍的,“我现在已经 不在坚持什么”就是一种无奈。 早就死掉了的小椿儿和朋朋,木匠不想多写, 因为那与木匠的故事主题无关。 现在还(残)留在乡村,乡镇,各县的大城市 去的老知青,大概差不多就是小跳跳那样的情 形了。 各位注意到了没有?木匠到後来不再细写的, 就是“牛皮桶子”。 这贴“后记”的一个主要目的,也是给牛皮桶 子的结局,做一个交待。 文革前的知青,在他们到乡下时,根本就没有 想过,还要再回到城市,他们是要去“建设新 农村”的。 文革後,城市青年一刀切地下。後来,招生, 招工,入伍,提干,搅破了这种宁静。“扎根” 只是那些无可奈何的人的归宿了。 福建有个李庆林,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诉说 他下乡的孩子如何如何苦。毛泽东亲笔回信: 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 容当统筹解决。 毛泽东的“统筹解决”是什么?木匠没有看到, 以後也不可能有人看到。79年後,下乡知青, 能回的差不多都回城了,甚至向小跳跳这样的, 不惜以假离婚,假生病来达到回城的目的。 奇奇,你想知道谁最痛苦吗?如果你在现实生 活中找到了“牛皮桶子”,他大概不会活得很 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