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了的林妹妹(上) 在四平路和邯郸路中间的宿舍里,住着木匠老 糟和他的室友鲁斌生。 木匠老糟在整理着从电脑上取得的“红楼梦” 虚字频率分布表,枯燥的数据让木匠老糟脑子 发朦。 鲁斌生在给木匠讲着他的梦中的一个女孩“潸 潸”童年时的梦。 梦蒙蒙,蒙蒙梦。蒙蒙梦蒙蒙,梦梦蒙蒙梦。 木匠背对着鲁斌生,耳朵里听着梦中的梦,眼 皮儿渐渐地乏了。忽然,眼前泛起一阵微带紫 色的烟雾。 不会是什么烧焦了吧?木匠老糟心里一惊,疲 乏一下全去了。 木匠站起身来,抽答着鼻子闻了闻。那紫烟中 并没有焦味。再细细地一闻,觉得隐隐地有一 丝沁人的清香。 木匠老糟觉得怪。转过头来看一看,不见了鲁 斌生。那扇对着糖果厂的窗子,此时洞开着。 木匠心中一动。在这间房间里住了这么久,怎 么就没有注意到,这窗子原来是一扇门。木匠 轻轻地走过去,窗外是一架弯弯曲曲的云梯。 瑞蔼紫雾蒸腾,习习和风轻拂。那一丝清香, 原是从紫雾中溢出。 木匠小心翼翼地蹋上云梯。随着弯曲的云梯步 下。 过了云梯,迎面兀突出一块山石。拐过山石,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 尘不到--这地方怎么象是在哪儿见过?木匠 老糟怎么也打不回记忆,这是哪儿呢? 木匠继续往前走,前面竟有石牌横建,上书: “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 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木匠读了,会心一笑。原说那“红楼梦”是老 曹家的雪芹哥哥信口编派的故事,这回是眼见 为实,真还有这么一个警幻天仙境。木匠心中 後悔,怎么就没有带上照相机在身上。 木匠四处张望,只见亭台楼阁之间,或有韶发 削肩仙子,神色木然,颜容呆板。木匠心里暗 暗一笑,老话说的貌若仙子,仙子也就是这个 模样了。幸亏已经娶下了木匠婆,若是早几年 到这地方,没准糊里糊涂地娶上一个什么“仙 子”,那仙子的木然呆板,才够叫人受的了。 不哭了的林妹妹(中) 上次的故事说到,木匠在太虚幻境中,冷眼看 着被人间尚作“仙子”的木呆长裙族。正看着 呢,迎面走来那个鹅蛋脸的警幻仙姑。 仙姑引木匠进殿,给木匠老糟侍过了“千红一 窟”香茶。木匠清楚“红楼梦”的故事,知道 下面就是“万艳同杯”玉液了。木匠老糟说: “哎,仙妹子,这茶,这酒,都是在‘红楼梦’ 中写过的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嘛。” 警幻仙姑勉强一笑道:“啊,木匠,你不知道 么?这仙境,实在只是人间之镜幻而已。人间 幽景没了,镜幻自然也就虚了。这茶,虽还是 ‘千红一窟’,里面却多有老叶茶梗;‘万艳 同杯’早就没了,如今待上客用的是吴刚哥哥 的‘桂花酒’--也只是有个虚名了。” 木匠明白,跟着警幻仙姑叹了一口气,放下酒 杯问道:“仙姑妹子,那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 近来可好?” 警幻仙姑微笑道:“这镜幻之中的故事,何必 当真,那神瑛侍者,自下了三次凡间,心也灰 了,意也冷了,如今倒也能木守境规。只是那 绛珠仙子,自从下了那一回果报界,竟在凡间 沾染了一身脱不去的悲愁与执著--那凡界的 红尘,熏染得人也太入骨了一些。” 正说着,殿下传道:“神瑛侍者到。”警幻仙 子站起身,对木匠说:“本警幻知道,你和那 红楼一族,神交已有年头,且和神瑛侍者聊去 吧,我乏了。” 木匠和神瑛侍者见过,原来认识。神瑛侍者原 来就是木匠小时候家隔壁“初开堂”药店後门 口碾药的那个老药工。木匠小时候常常听他讲 故事。怪不得那老药工对红楼梦那么熟,连大 家不知道的,那贾母和张道士早年的一段韵事, 他都知道。 故人相见,自然不必多客气。木匠开门见山, 问了绛珠仙子--林黛玉妹妹的下落。 老药工对木匠说:“当年我在凡世间,为了追 寻那用眼泪报答了我的绛珠仙子,竟在人世上 滚了三世。第一世的前一半,你在红楼梦中都 读过了,后半世,在金口胡同搭了个凉棚卖茶, 扯着人演讲“红楼梦”的故事,回到境幻山中 一百年後,那绛珠仙子竟然又下凡界,要了断 什么果报,我亦跟着赶到扬州,也在那儿演说 了80年的红楼梦故事。第三世没想到就和你这 木匠成了相知。 木匠点点头,问道:“那么,你早年给我讲过 的‘红楼後演义’竟不是随口编派的?” 老药工淡然地说:“当然是真故事。这镜幻中 的事情是幻入幻出,你的人世有多真,这故事 就有多真。如果你的故事是假的,那么你的人 世生活也就真不了。” 哈哈,老药工演说的红楼梦和红楼後事,木匠 是早就知道的了。 原来,那红楼梦的故事,曹家的雪芹哥哥写了 八十回,便没有再说下去。那绛珠仙子原本只 是欠下了神瑛侍者的几滴眼泪,这眼泪一还, 大家谁也不再欠谁的,故事也可以了断。后来 有个认识几个字的举人高先生,偏要墨笔染纸, 揣测着写了後四十回,硬是写上镜幻山中派车 队来接绛珠仙子回山一节。 高先生的故事本来是无中生有,可这镜幻世界, 性随意生,形随幻出。就这么,竟无端地造出 了另一桩公案。 不哭了的林妹妹(下) 上回的故事说到,性随意生,形随幻出。绛珠 仙子被认得几个字的举人高先生编派着,躺在 床上,等着镜幻山中的车马队来接他。 这车马队的赶车人原来大有来历--话说那九 霄天上,有位赤脚大仙,原来是英才阁阁主。 这阁主自然是文武全才。玉帝治世,自然有他 的道理:这世界,必须兴兴败败,盛盛衰衰, 才保得住下民对上天的敬仰。世道好了,就得 生下魔障乱它一乱,待烂透了,再送一个英才 下世去当世人的救星。 这英才阁阁主,每千儿八百年,就得下世走一 遭。阁主要下世,玉帝旨意,要调教他人能替 得阁主画漏唱卯。 阁主一想,不行。我那点本事如果都传出去了, 今后还有谁会看重我?但是玉帝的旨意又不得 不尊。这事难不倒阁主。他把自己的文采,深 窖灭灯,传给了文曲星;又将自己的韬略,口 耳密语,传给了武曲星。 这文曲星,武曲星得了真传,果然了得!只是 要拼在一起,才比得阁主英明神武。 那玉帝见这阁主小心眼的手段,心中不悦,偏 不肯放阁主下世当救星,听凭凡间出一个吴三 桂,将清兵引入中原,扬州三日,嘉定十屠。 尘世中好一场逐鹿! 这英才阁阁主,被贬谪到太虚幻境,主管车马 队。这阁主要养马赶车,先有些不自在。但见 那火神,只因在玉帝面前放肆地高笑了两声, 便被贬谪去尘世做了焦大,让人塞了一口马粪。 比着火神星君的遭遇,阁主心中才平静了一星 儿。 如今再回头说那京城中的举人高先生,按着一 己好恶,舛写红楼故事,硬是将一个宝钗塞进 宝玉的房间做了老婆,还让林黛玉妹妹在那竹 梢风动,月影移墙的夜里,一缕香魂随风散了。 去了人世间迷魂朦魄的绛珠仙子,终于脱掉了 凡俗,仙机重设。绛珠仙子缓过神儿来,俯视 着那半风半傻的贾宝玉,感叹道:“原本说是 欠着他的滋润之恩,只是一个要报答他的意思。 却没想到如今我重返仙境,倒留下他仍旧苦迷 着俗情,也是我的无心之过了。早知如此,这 情,还是不要回报的好。” 本来这绛珠仙子已是大澈大悟,返璞归真了, 偏遇着个被大才小用,心情不好的赶车人,原 英才阁阁主。这阁主气不顺,说道: “什么情不情,报不报的,凡世间就这么一点 事情。男人女人,捉着对儿过日子。男人要爱 女人呢,把个家护稳了;女人要是爱男人呢, 于操持上勤勉些儿,这世界就乱不了。” “你不过在几个膏粱纨绔子弟中转了两圈,说 起过日子呢,你哪里知道人世间冷暖!那贾宝 玉,什么玩艺!文不能当誊录生,武做不得救 火员,你爱他个啥呀!” “这趟我恶了玉帝,没让我下到凡间当救星。 若是有我,那宝玉,最多只能扔到戏台上当当 奶油小生,在後台抄抄戏本子。这世路,还得 让象焦大这样的人来踩--说到焦大,人家焦 大会喜欢你这林妹妹么。” 英才阁阁主憋着气的几句话,让绛珠仙子心中 一个“恨”字油然而生。 日月如梭,时光流得也快。那赶车人后来被玉 帝送到月宫上,做了几年酒,留下“桂花酒” 在月宫,又被玉帝召回天庭。玉帝说: “大英才呀,让你去赶三年车,做了两年酒, 也是给个机会你认识一般魔头枭杰。那李自成 乱世时,我没让你下去,听凭满人去做。开头 也还好,杀了几个人,烧了几座城,毕竟还让 农田不荒,中华文化一脉流传--只是现在, 越闹越不象话!一个什么慈禧,让那国家中空 腐败。自己极端奢侈,却让百姓生灵涂炭。” “记得你曾对朕说过:‘不破不立,不塞不流’, 朕今派你下世当救星去,大破大立,建立一个 新世界去。嗯,自然少不了要给你老婆的。你 先下去,这老婆,待朕查访得与你有因果根缘 的,随后送下界来给你。” 再说那绛珠仙子,自下过一趟人间,在镜幻山 中,终日觉得无聊。英才阁阁主已去,几句刻 薄话也找不着人说。后来寻机会走了一趟扬州, 把那扬州市井中的薄唇妇人的刻薄话又学得了 许多。 这天,正在闲坐,忽见空空道人来访。空空道 人道:“快走快走,机缘来了。那英才阁阁主 已经下世做了救星,你和他有些根节。你这一 去,左一左,可以名留青史,右一右,可以遗 臭万年,横竖都是留名的勾当。这机会可是千 载难逢,好自为之!” 绛珠仙子一笑:“这回下去,那些闲情雅致的 玲珑心就不带了,绛珠草儿原本狭长,这窄窄 的心胸里再装上它一点村的野的--看那焦大 爱我也不爱!” 下世间,山东有户人家生得了一个伶俐的女孩 儿,小名儿唤做蓝萍儿。长大後到上海学戏, 却因为伶俐女并无伶俐心,终究不入流。 日寇入侵中国,蓝萍儿遂与三五相好去了延安, 本来也是去唱唱跳跳的。一日,说是有重要演 讲,听演讲的人很多,大家盘腿坐在地上。鸾 平儿听得人说,这演讲的人,文艺经纶,武艺 韬略盖世无双,便在最前面盘腿坐下,掏出笔 记本来,仔细地做着笔记。 那天的演讲,讲的是“我们的文艺方向”-- 当然,在新世界里,文艺是要为新世界的主人, 工农兵--服务的。不是么,焦大,当然不会 爱林妹妹的。 蓝萍儿小心地揣摩着这新世界的文艺方向,在 延安的窑洞里,她盘起了头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