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耙家的新媳妇
十甲桥的故事(03)
豁耙家的新媳妇
豁耙家的新媳妇叫杨慧珍,我曾合着别人骗过她一次。
弯弯曲曲的鲫葫芦河两边是一大片稻田。小河从村头穿过,然後蜿蜒流向残留的古云梦泽。
小河下流东岸有个很大的村子,杨家大塆。鲫葫芦河两岸的这两个村子相互通亲,一代又一代地往下繁衍。杨家大塆的边上有一座地势较高的土丘,叫做杨家台子,风水先生说那台子是宝地,原本是大地主的庄园,杨慧珍的老爸在斗地主时是土改根子,当年枪毙了台子上的地主後,她娘家如今就住在那杨家台子上。
在杨家台子上长大的慧珍很随和,不像她的哥哥弟弟那样会借着老爸的气势来大声大气地跟别人说话。
慧珍自小就和十甲桥老张家庆生的大儿子定下了亲。那小伙子在颠簸的路上从後面爬拖拉机摔了下来,磕掉了门牙,因此村里人就叫他“豁耙”。豁靶祖上五代人都是老大,带连着慧珍以後见人就要叫长辈--还躺在摇窝里的孩子,把辈分一排,也要叫叔叔或者爷爷的。
杨慧珍就要嫁到豁耙家的时候,当生产大队长的老爸虽然皱了好几次眉头,终究没有说什么。
在十甲桥,新媳妇进门,全村的人要逗新媳妇。慧珍的娘家原本的家境好,她自己长得水灵灵的,能唱歌会跳舞,穿着也比别人好一些,来看新媳妇的人把豁耙家塞得满满的。
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会在这个时候挑逗新郎。新娘。说起来闹房,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新人向客人敬茶後,女人先散去了,然后长者也散了。留下来的是村里的中青年男人和凑热闹的孩子。
乡下的女孩,在出嫁之前。对于“性”,是完全朦胧的。所以闹新房的话题,一半差不多都和性有关。村北边的箍匠是个经常出门做活的人,胡溜瞎哏的话特别多。他让新娘猜个谜:“一掐长,硬帮帮,一头有毛一头光,搓动几把流白浆。。。。。。”慧珍羞得小脸通红,旁边的人就大笑道:“你每天都要用的,真的不知道么?牙刷呀!”
我刚到乡下,好多东西是第一次见到。干活的农具也大多不会用,再加上我的年纪也小,队长不时地会让我和妇女一起干活。慧珍比我大四,五岁吧,除了妇女队长外,她最肯帮我。她懂好多东西,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连生气了,都还是照样带着几分笑。
慧珍喜欢唱歌。歌喉不算太好,高承低就却能自如。没有经过任何声乐训练的乡下女孩,能唱出那样的水平,也就难得了。十甲桥人在做农活的时候常常会唱歌,有时大家一起唱,有时轮流唱。
慧珍唱那些地方上流传带着乡土色调的歌别有韵味。她唱的歌中用了几个很特别的半阶音,正好扣住当地人说话的腔调,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即使懂得音阶与音律的人,
也很难将那几个半音阶的音唱得那么自然流畅。我对慧珍说:“你唱得真好!”
我的夸奖让慧珍愣了好久,她笑道:“哄人呢,我唱的歌都是土里吧唧的,哪来的好?”
春耕以後,地里的活一天比一天忙。天不亮,队长一声哨子,大家就下地做一阵子农活,然後才回家做早饭吃。
十甲桥那一方水田都是种水稻,一天三餐,都有白米饭吃。在农忙的时候,十甲桥的人一天吃四餐,五餐饭,大碗大碗的白米饭为的是让人长力气干那些需要用体力拼的重活。只有我,吃的东西不少,可就是不长力,没少被人捉弄。
队长给我找来一对粪桶,叫我跟着一伙年轻的小伙子往地里送粪。我们走到慧珍家後面的粪坑边,往粪桶里舀粪水。慧珍陪嫁来的粉红色新被子晒在後门口。慧珍长得漂亮性格又随和,村里的小伙子们自然都是猫儿看见了鲫葫芦一般
,时时地想逗弄她。
几个人彼此撺掇着想在慧珍的被子上糊一点粪。我说,是不是太过分了。几个年青人往我的粪桶里舀了满满的两桶粪水。他们明知道我挑不动的,即使扁担上了肩,挑着走的时候很难控制,半路上很容易撒出来。他们逼着我去骗慧珍取乐,说是如果我能骗倒慧珍,就只要我挑半桶粪水。
我挑着大半桶粪水一路挣扎到地头。慧珍正在用一把小铲,铲着路边的杂草。我把粪担放下,用粪瓢将粪水舀出,一瓢一瓢的戽在地里。一阵风吹过来,粪水随风喷回到我的脸上。慧珍看着我的笨模样笑了,转过身来教我顺着风戽粪水。
慧珍这么一教我,要骗她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旁边窥视着的家伙耐不住,大叫道:“慧珍,他们把粪糊到你的新被子上了。”
慧珍自然不信,直起身,脸上挂着笑:“哄人呢!”
那小子装成很认真的样子:“你不信算了,你不信可以问问小木头。”慧珍挂着笑的脸转过来看着我,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慧珍脸上的笑还僵在那里,眼眶里泪水滚了几滚,还没有流出来就被她用手背抹掉了。过会儿她又笑了一下,说,怎么就能拿她的被子开这种馊玩笑呢,说完,扔下小铁铲,就跑回家了。虽然没有人真的弄脏了她的被子,她仍旧有些生气,那是因为大家,连我这个小不拉子都串通着骗她作弄她。
从那以後,慧珍很少和我搭话,也不再教我任何东西了。我原本是在十甲桥唯一让她直呼其名的人,以後,她也改口叫我木叔。因为差不多整条村子,都是他的叔叔伯伯爷爷。我说,你用不着叫我叔叔的。她说,反正孩子都快出生了,就当是随着孩子这么叫吧。
有了孩子的慧珍,变得很快。如果我没有见过她做新娘时的模样,我一定会认为乡下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两三年以後,她实在也就和村里其她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有年夏天天气很热,我搬张竹床在外面乘凉,听见她和另一位新娘子在斗嘴。乡下人斗嘴大多会绕到性上面去,慧珍带着笑说,这些男女床上的事儿,是你们年青人的事。那新娘子的男人就说:“你能有多老,不做床上的事,你那三个孩子是怎么来的?”慧珍说:“也不能说不做,现在孩子闹起来,忙得人头疼,天一黑,眼睛也不太看得见了,医生说是夜盲症。上了床,人都是精疲力尽的。那事儿,就是有,一个月来,也只是回吧两回的。”
在十甲桥,地里的农活全靠农民用体力拼出来。农忙的时候大家都是用命在水里泥里拼的,农闲时节水利工程一处接一处的上马,农民气都没有办法喘一喘。
那年秋天,高关水库大坝滑坡,县委要求派五万人重建大坝。豁耙在高关大坝上当民工。有人传来消息,慧珍拖着大肚子,带着三个孩子,下水捞猪草时。一不当心扭了一下,下身随後见红。
豁耙向民兵连长炳生告假,炳生怕事,说:“我不知道你家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你偷偷地开了小差。”
豁耙拔脚就走,走了一整个晚上回到家里。媳妇的面还没有见到,就被大队派来的人逮了一个正着,立即押送回了工地。
石支书很火,一句村骂暴了出来:“愚马,老子有模有样的,开会只能坐屋角!按规定人数,十甲桥还差一半人,你狗日的还往家里跑,马上开批斗会!”
听说从那时起,慧珍就落下了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治过了,就连娘家杨家台子上的赤脚医生也没有高明的招数。公社,区里,县上的医院也跑过几次,总是没能见好。
做新娘子时原本丰腴标致的慧珍一天天见瘦。脸色早从当新媳妇时的白嫩变成油黄,又由油黄而腊黄,由腊黄而灰败。已经不像人形的慧珍还是挣扎着屋里屋外地忙碌,挣那
仅仅只够分回口粮的工分。
我每次路过,看到豁耙家後门晒的粉红被子早变成小孩的尿布,破破烂烂的布片儿就像慧珍的那张脸一样褪成了灰色,一块一块活像招魂的幡,随风摇摆。我看在眼力,心里常有不祥的感觉。
後来,我考上大学回城了。离开十甲桥後的不久,慧珍死了。
据说慧珍在临死的前几天,再三对豁耙说:“我要是不在家,三个孩子你要尽心管好,把他们拖大了,也是你的名份。。。。。。”
听别人讲,慧珍死了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慧珍常常会在我的记忆里浮现,每当想起,心里颇感沉痛,总觉到自己欠慧珍什么。我时常会想起当初她那甜甜的笑面,在田畈唱歌时那扣着乡音的韵味。当然,还有那被我骗了时滚在眼眶里没有流出来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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