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耙
十甲桥的故事(05)豁耙
十甲桥村前有条鲫葫芦河,河那边是杨家大塆和杨家台子。
夏天,鲫葫芦河既不宽也不深,两边河滩上,男孩都爱聚在这里放牛,做游戏或者隔河叫骂。偶尔也有女孩到河边上来割草或玩耍。
生活困难的三年刚过去,河滩边允许村民自己种一点东西补贴生活。
小豁耙的本名叫做银和,他家在河堤边上种了一小块菊芋,放学後,别的孩子来放牛,他就来守着他们家的那块菊芋,防着别的孩子会偷偷刨出来吃。
孩子们在河滩上打窝窝,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挖一个坑,看谁能把手中的石块扔进窝窝里。银和身子骨就比人家瘦小,胳膊也细,扔出去的石块不准,老是输。
孩子中个子大,力气也大的是黑三。黑三用脚踢银和的屁股,说他太“愚霉”。孩子们说的愚霉,就是特别笨的意思。
银和不服气,还要扔,又输了好多次。
黑三说,你这愚霉,输了这么多了,快去挖你家的菊芋出来给我们吃。
银和不肯,黑三就打银和一拳。银和退了两步,黑三不饶,追了上来。银和往水里一跳,游到河那边去了。
河那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正在照看她家养的两只鸭子,见到自家的鸭子被游过水来的银和惊得呷呷叫,就拿着一根树枝要打银和,不让银和上岸。穿红衣的小姑娘是扬家台子上的,叫慧珍。
银和只好游回头,黑三抓住银和,一定要银和去挖他家的菊芋出来给大家吃。银和还是不肯,黑三又打了银和一拳,银和打不过黑三,一屁股摔倒在河滩上。
黑三得意地转身走掉,没想到银和从地上跳了起来,捡起一块石头,向黑三砸过去。银和的力气小,砸得不是很重。黑三转过头来,银和往後退了两步,身後是河水,没地方退了。银和回头看看河那边,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扔掉手上的树枝向他招手。银河转身就跳进水里,向对岸游去。
黑三赶过来,银河已经游到河中心。黑三用手摸了模头,头皮被擦破了,摸了一手血,哇的一声竟大哭大叫起来。
银和个子小身子单薄,却生性聪明好动。他最喜欢薛仁贵征东,薛丁三征西的故事,做了全套皮影子。自己在蚊帐後面操作皮影子,自念自唱,有模有样的。
银和长大了,仍旧喜欢皮影子戏。他到公社的镇上去买做皮影人物的扣眼钉,回家时正碰上生产队队长的儿子黑三。黑三在公社拖拉机站里做工,开着带小车斗
的拖拉机。黑三对路边让道的银和说:“上来吧。”
拖拉机没有停下来,银和就一边跑一边往上爬。
银和手里拿着东西,没有抓牢。差不多快爬上车斗时,拖拉机在一个坑里猛颠了一下,把银和从拖斗边上摔下来,磕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
黑三停下车来,骂道:“愚马,真是愚霉!连拖拉机都爬上不来。”
银和什么也没说,黑三转过头来,看到银和磕掉了门牙,更加愚霉愚霉地骂起来。银和火了,上前要和黑三拼,被别人扯住。从此,村里村外的人,都将磕掉了门牙的银和叫做“豁耙”。
豁耙的辈份低,已经被别人奚落惯了。做完农活稍有闲暇时还是喜欢唱皮影子,由于掉了大牙,唱的时候牙齿不关风,发音令人发笑。不过豁耙不在乎,仍旧自得其乐地唱给大家听。
豁耙的老爸在打老蒋那阵帮过解放军,土改时很威风,开会中认识了杨家台子上的土改根子杨苗轩,杨苗轩有个女儿叫慧珍。豁靶他爸爸和杨苗轩一起喝酒,酒後一时高兴便定下了儿女亲家。
十甲桥和杨家大湾离得近,杨苗轩住在杨家台子上,土改後当上了杨家大塆的生产大队长。豁耙的老爸虽然在人民公社成立後没有捞上官职,後来却也在生产小队里挂了的副队长的名,因为辈份低,其实村里人根本就不把他这个生产小队的副队长当一回事。
城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武斗械斗都被压下去了,杨家的女儿慧珍长大了,豁耙家要娶她过门。慧珍的老爸很有些後悔,慧珍的妈妈问慧珍。慧珍说,既然已经许下了他家,那就是他了。如果不让我嫁银和,我就谁也不嫁了。
豁耙将慧珍娶进门,人家闹房,大家闹着要慧珍唱歌,慧珍唱大寨的“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还没唱完,村北头的箍匠插嘴,尽说些荤的素的不成文章的话。闹的时间不短了,慧珍借个故在客人未散完就躲进房里再也不肯出来。箍匠说:“慧珍呢,怎么不见了?”豁耙去拉,慧珍还是不肯出来。
豁耙的妈妈唠唠叨叨地说:“进了门,就要学会守规矩。这家子的辈份低,没办法的。”
听见婆婆劝媳妇不听,箍匠打个哈哈:“不早了,该回家了。我嘴臭,莫怪莫怪。”
豁靶的妈妈一会儿却自己唠叨起来:“活倒霉嫁到这里,就像进了神祠,人面鬼面的都是爷爷奶奶伯伯叔叔。”
晚上豁耙对慧珍说:我妈嘴零碎,别放在心上。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气了。慧珍说:我爸爸妈妈也不愿意的,可是我愿意。记得小时候,你打不赢别人,从河那边游水逃过来,惊了我的鸭子。我很生气呢。我用一条树枝吓唬你,你就不敢上岸了。没想到後来你还能把黑三给揍得哭了,真有你的。
豁耙说,别提黑三那个狗日的王八蛋了,我这门牙就是那狗日的给磕掉的。
豁耙很怜顾慧珍。在外面水利工地上加餐打牙祭,会把几片肉包起来托人带回来给慧珍吃。慧珍也很顾家,干活下死力的。出嫁不到十年便生病死了。
慧珍娘家的哥哥弟弟都是名字响亮的人物,多年来就知道慧珍在婆家过得非常不顺心,此时便一口咬定慧珍是豁耙家给逼死的。上县里报了案。
县里来人折腾了好几天,十甲桥村中有脸面的人物也出来周旋,息事,县里人没有做什么结论就走了。慧珍娘家的哥哥弟弟说什么也不依不饶,带了一帮人过河来,说是要拆掉豁耙家的房子。
他们原本是来闹事的,可是看到已经干嚎了几天不成人形的豁耙,自然也就不想再生事。三个孩子抱住舅舅们嚎啕大哭。几个舅舅也各自流了眼泪,眼圈一红,便熄了打斗的念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慧珍的尸体已经在家摊了这么许多天。下葬的那天,大家看到慧珍僵硬的尸体已经变软,淡紫色的皮肤上带上了红润。觉得很奇怪。
慧珍下葬後,鲫葫芦河两边就渐渐有人传,说慧珍可能没有死,她在下葬的时候已经回过气来了。这话传道豁耙的耳朵里,他拿起一把铁锹,发疯似地要把慧珍给挖出来。
乡下人不知道尸体放多了日子,开始腐烂的时候会发软,关节松活,色泽也会红润的。
豁靶被村里的人日夜守着,不让他去挖坟。後来县里来人给豁靶讲了很多道理,豁耙才闭上眼睛又干嚎了几天,好久以後才平淡下来。
我後来回乡过一次,正好在长堰的闸口边上碰到豁耙。我大声叫他的本名――银和,他愣了好久才知道我是在叫他。
和他寒暄了几句。他的脸色显得憔悴,刚过四十岁,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不停地左顾右盼。
他的眼神呆滞,嵌在深深凹进去眼窝中的眼球好像已经不会转动了,左顾右盼的时候完全只是脖子在缓慢,机械地转动。
我避免提到慧珍,正想告辞走掉,他突然说:“木头,你还记得慧珍么?”我立即说:“当然记得。”
豁耙似乎想在我面前挤出一个笑,脸上的肌肉扭动抽搐着,费了很大的劲,但却始终没有挤出笑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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