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业队长石酒壶
十甲桥的故事(07)副业队长石酒壶
水祥婶子是十甲桥村的接生员。她说,整个村里出生的孩子中,酒壶是最小的,出生时恐怕才只有三四斤重。
酒壶本名石九宏,出生时非常难看,浑身的皮皱巴巴的。他爸爸长刨子皱着眉头说:“愚马,猫崽点嘎大,恐怕养不活。”果然在四个月以後,九宏的大病小病一个接一个地就不断地来了。
他爸爸说:“这孩子恐怕不是来人世做人的。”他妈偏不服气,用酒糟煮的老南瓜羹发奶喂养着孩子。九宏在十个月以後,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变一个样,吹气似的长大。
九宏九个半月就能扶着墙站起来试着挪步子,十一个月就会说话了,五岁的时候个子就赶上了村中长得最壮实的黑三,八岁时把酒榨中新蒸出的米酒喝了小半碗竟然没醉,小小年纪能喝酒,从此本名石九宏被人叫成酒壶了。
十多岁的时候,酒壶竟比同年纪的男孩高出大半个头来。正碰上人民公社闹得火红,家家户户砸掉了厨房中的锅,村前长堰堤上的树都被砍来烧铁煮钢了。
酒壶乐意干活,傻傻愣愣地帮着大人搬柴烧铁。
酒壶家的屋子後面用土坯草顶盖起了“人民公社大食堂”,食堂的两边山壁上用白石灰水刷上了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食堂办得好,社员生产干劲高!”
村里人都在公共食堂吃饭,酒壶特别能吃,常常帮大人做些事情。他跟着出早工,加夜班的人,一天在食堂里吃五六餐。煮饭的三伯爷说:“愚马,难道酒壶长了个牛肚子不成?比大人吃得还多!”
酒壶满十五岁那天美美地喝了一大碗鱼汤,那是他爸爸长刨子在水沟里捞了一晚上,用几十条各种各样一两寸长的小鱼煮成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已经在头一年年底垮掉,吃的东西难找了。十甲桥还算好,小河小沟里摸摸寻寻,也能找到
一些鳝鱼泥鳅河蚌之类的东西。
又过了半年,天上一直不下雨。种下的庄稼也不见长出来。村里人开始沿着鲫葫芦河往下找吃的。湖中的水草也被人捞起来煮了吃。
鲫葫芦河河口以外,汈汊湖边边上的水草,能吃的早就已经被人捞尽了。村後排北头箍匠他爸早年撑船走汉水,知道鲫葫芦河的深浅。他说,鲫葫芦河出了河滩,有一条三丈宽水沟横着,过了那条水沟,有一大块很浅的泥淖台子。中间生着一片一片的野耦和菱角。
炳生的爸爸想和箍匠的爸爸去试一下。只要走三里路,到河口以後,趟过半里路的淤泥,再跨过那三丈宽的深水就是可以找到野耦和菱角。
饿着肚子的两个大男人走了好一阵之後,酒壶的家里人才知道酒壶也不见了。一直到半夜,两个大人和酒壶都没有回来。酒壶他妈嚎啕大哭起来。酒壶他爸长刨子拖着虚弱的身子已经来回六里路到河口看过了,没有找到人的影子。
一家人正在悲伤,儿子酒壶摸黑回来了。一身的泥,鼻子眼睛都被烂泥糊得看不清模样。两条腿打着哆嗦站也站不稳,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
家里人高兴得又哭了,喂酒壶喝了一点水,让他吃了一点东西,不一会儿,酒壶就缓过来了。
缓过气来的酒壶的黑眼珠里闪着光亮,告诉爸爸妈妈,他弄到了好多吃的东西。他跟着炳生的爸爸和箍匠的爸爸,在湖中间的泥淖台子上的烂泥中找到一些指头粗的野藕带子,还有一些小鱼。转头回家时游过了水沟,在离岸边半里路远的淤泥中爬行了一半,炳生的爸爸就说爬不动了,要歇口气再爬。
三个人歇在淤泥中,各自吃了一些从淤泥中挖出的野耦带子。酒壶能吃,将在泥水中摸到的几条鲫葫芦鱼生吃了两条。然後一步一挨,等他爬到河口岸边,过了好久,箍匠的爸爸才挨到岸边,而炳生的爸爸仍旧不见影子。
太阳只有两丈来高了,酒壶怎么也站不起来。他躺在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刚刚下山。他没有看到炳生他爸和箍匠他爸,心里想,自己是再也不可能有力气将弄到的这些野藕小鱼带回家的了。
看看吃的东西已经在乱泥中埋藏得好好的,最後自己慢慢地一步一趁回到家中。
箍匠的爸爸倒在鲫葫芦河边的一个泥坑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拖着吃的东西回到家里时人已经瘫倒了,从此再也没有爬起床来。
没有人再看过炳生的爸爸。
酒壶等三人这次玩命给村里人找出了一条活路,等到人所能到够得着的湖水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捞的时候,地里已经长出了可以吃的东西。
以後的一阵子,酒壶这个小名再也没有人叫了,大家都开始叫他的大名――九宏。他娶了媳妇槐香,槐香叫他九九,村里人也跟着他叫九九。
九九家两口子很会过日子。生产队分给每家一小块地种菜,他家的地里总是可以收获到比别人多的东西,吃不完就腌起来。河南来的烧窑工给他们给做的很多腌咸菜,泡菜的坛子,在屋子里顺着墙角摆开;每逢阴天下雨,九九总是可以抓到好多鳝鱼,泥鳅之类的东西,吃不完也用盐腌了晒干。
村里有个酒场,用稻谷酿酒。蒸酒是没日没夜累人的活。九九干活勤快不偷懒,支书挑选九九负责在酒场做酒,九九又被别人叫回酒壶的老名了。
酒壶很能喝酒,从来没有看到他喝醉过。农忙的时候酒场不开火,酒壶在稻田中泥里水里也是一把好手;农活不忙了,他才重新回到酒场做酒。
公社的王书记通常不会随便在别人家里吃饭,但每回到十甲桥,总是少不了要到酒壶家坐坐,喝茶,闲扯上几句的。
酒壶的老婆槐香是十甲桥的妇女队长,和王书记很熟的。两口子宰了一只两年半的老芦花阉鸡招待王书记,王书记喝了两口酒壶酿的酒,对酒壶夫妻说:“两个孩子呢,也让他们来一起吃这鸡肉嘛,啊。”酒壶说:“书记
,您就别管孩子啦,他们在灶屋的小桌上吃着呢。给他们了一人两块鸡,一条干泥鳅,他们吃得正香哪。”
王书记点点头,有感触地说:“在党的领导下,勤劳的人,日子就一定好过。人民公社的路子是宽的,再过十年二十年,农村实现了机械化,家家户户点上电灯,美国总统尼克松也会羡慕我们十甲桥人过的日子。是不是呢,啊!”
书记赞扬,鼓励了酒壶几句。酒壶对王书记说:“我是个实在人,只懂做庄稼活的泥腿子。其实我么,也就是身大力不亏罢了。我能吃,所以能做。我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两辈子的活,大约也吃了两辈子的饭。”
王书记说:“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了,我们贫下中农才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啊,对了,光在生产上当模范是不够的,在政治上还要要求进步才对。九宏同志,啊,你们十甲桥的支部书记汇报过培养槐香入党的事情,我看很好,党组织会重点培养槐香的,你要尽力支持她才对。”
酒壶把拿起的酒杯放下,感激地说:“书记您这么关心槐香,我当然要支持啦。我们贫下中农,不听党的话听谁的话?不跟党走跟谁走?”
王书记已经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喝过了几口槐香递过来的茶,点着头说:“建设社会主义,有像你们两口子这样的人做骨干,带领着大家一起往前走,共产主义怎能不实现?啊!周总理说了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中国现在火红着呢。美国总统也要来中国看看,我看啊,四个现代化离我们不会太远了!”
酒壶说:“王书记啊,您是站得高看得远么!我小时候上学打赤脚,槐香小时候只上过两年学。您看现在,我们的两个孩子在下雨天里,都是穿着橡胶雨鞋的在大宽路上跑的。家里已经有个热水瓶了,还打算再买一个,晚上也能有热水喝。”
槐香说:“我娘家的妹妹买了一架缝纫机,那机器好!我琢磨着,再存一点钱,过三五年,我们家也买一台缝纫机,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给九九打个补丁就方便了。”
王书记从来不会在社员家里白吃白喝,给酒壶,槐香留下四两粮票一毛五分钱,夫妻俩憨厚地笑着不肯收,王书记每次说什么也是要让他们收下的。
在离开十甲桥村以前,王书记对村里的支书说:“要抓紧对妇女队长槐香的培养,啊。要信任使用九宏,让他多做一些工作。生产要抓紧,政治上也要抓紧。有些事情不能老是说,不去办。做工作要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是不是这样的呢?啊!”
支书连连点头。那年年底,槐香入了党,酒壶当上了十甲桥村副业队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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