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从新媳妇走向黄泉 1。新媳妇 她姓杨,叫焕珍。我离开武汉到村里的时候, 她是刚过门的新媳妇。 在乡下,新媳妇进门,全村的人是要逗新媳妇, 闹房的。 说起来闹房,有一套模式。黄昏,撤去晚酒席 後,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 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说,这一天,是他们 的“大日子”。被选上状元是“登科”,那是 “大登科”。新夫妇合婚,是“小登科”,乡 下男女,一辈子里过了那一天,就要“梳起头 发做人了。” 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会在这个时候挑逗新郎, 新娘向各位敬茶。按照男家的辈分,逐一敬称 三爷,五叔,四婶娘,六婆。。。 新媳妇杨焕珍的男人,祖上五代人都是老大, 带连焕珍见人就要叫长辈--还躺在摇窝里的 孩子,把辈分一排,也要叫叔叔或者爷爷的。 2。闹新房 女人先散去了,然后长者也散了。留下来的是 村里的中年男人和凑热闹的孩子 乡下的女孩,在出嫁之前。对于“性”,是完 全朦胧的。所以闹新房的话题,差不多都和性 有关。 比如说,让新娘猜个谜:“一掐长,硬帮帮, 一头有毛一头光,搓动几把流白浆。。。” 焕珍羞得小脸通红,旁边的人就大笑道:“你 每天都要用的,真的不知道么?牙刷呀!” 3。喉咙痒 我刚到乡下,好多东西是第一次见到。干活的 工具也大多不会用,再加上我的年纪也小,队 长总是让我和妇女一起干活。焕珍比我大四, 五岁吧,最肯帮我。她懂好多东西,她说话时, 脸上总是带着笑,连生气了,都是那样。 焕珍喜欢唱歌。歌喉不算太好,高承低就却能 自如。没有经过任何声乐训练的乡下女孩,能 唱出那样的水平,也就难得了。 焕珍不认识多少字,却记得好多歌词,戏词。 我们一伙人在黄昏玩乐器时,她跑过来对我们 说:“昨晚听到你们玩乐器,我的喉咙痒了一 个晚上。” 4。恶作剧 春耕以後,地里的活一天比一天忙。天不亮, 队长一声哨子,大家就下地做一阵子农活,然 後才回家做早饭吃。 我下乡的地方种水稻,一天三餐,都有白米饭 吃。在农忙的时候,吃四餐,五餐呢。 队长借给我一对粪桶,我就跟着一伙年青的男 子汉,往地里送粪。我们走到焕珍家後面的粪 坑边,往粪桶里舀粪水。 焕珍的大红新被子晒在後门口,几个年青人, 想在焕珍的被子上糊一点粪。我说,那样是不 是太过分了。几个年青人往我的粪桶里舀了满 满的两桶粪水,大约有120斤重吧。而且,粪 桶装满了,挑着走的时候很难控制,很容易撒 出来的。 几个人就逼着我去骗焕珍取乐,说是,如果我 能骗倒焕珍,就只要我挑半桶粪水。 5。流眼泪 我挑着大半桶粪水到地头。焕珍正在用一把小 铲,铲着路边的杂草。 我把粪担放下,用粪瓢将粪水舀出,一瓢一瓢 的戽在地上。一阵风吹过来,粪水随风喷回到 我的脸上。焕珍走过来,教我转过身,顺着风 戽粪水。 焕珍这么一教我,要骗她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了。旁边一个青年耐不住,大叫道:“焕珍, 他们把粪糊到你的新被子上了。” 焕珍直起身,脸上挂着笑:“懂人呢(骗的意 思)!” 那小子装成很认真的样子:“你不信算了,你 不信可以问问小木头。” 焕珍挂着笑的脸,转过来,看着我,我没有说 话,点了点头。 焕珍脸上的笑还僵在那里,眼睛里流下了眼泪。 突然她又笑了一下,说,怎么就拿她的被子开 这种馊玩笑呢,说完,扔下小铁铲,就跑回家 了。 6。夜盲症 从这以後,焕珍很少和我搭话,也不再教我任 何东西了。本来,我是唯一让她直呼其名的人, 以後,她也改口,叫我木叔。因为差不多整条 村子,都是他的叔叔伯伯爷爷。我说,你用不 着叫我叔叔。她说,反正孩子都快出生了,就 当,随着孩子这么叫吧。 有了孩子的焕珍,变得很快。如果我没有见过 她做新娘时的模样,我一定会认为乡下女人都 是这个样子的。她实在也就和村里其她的女人, 没有什么两样了, 後来,我经常参加大队,公社的一些活动,在 村子里做农活时,也只是和壮年男子在一起。 所以很少和焕珍搭话。 记得是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我搬着一张竹 床在外面乘凉,听见她和另一位新娘子在拌嘴。 她大意是,这些男女床上的事儿,是你们年青 人的事。那新娘子的男人就说,你能有多老, 你不做床上的事,你那三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焕珍说,也不能说不做,现在孩子闹起来,忙 得人头疼,天一黑,眼睛也不太看得见了,不 知是不是夜盲症。上了床,人都是精疲力尽的。 那事儿,就是有,一个月来,也只是回吧两回 的。 7。谁更快 那年头,农民的负担真的沉重,地里的农活, 全靠农民用体力拼出来。没玩没了的水利工程, 让农民气都没有办法喘一喘。 那一年,生产对要在村前建条台渠,灌溉村後 的土地;大队的黄土坡电动站土方任务重大, 跨县的高关水库大坝滑坡,县委要求派3万人 重建大坝。 焕珍的男人在高关大坝上当民工。有人传来消 息,焕珍带着三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 下水捞猪草时,扭了一下,下身见红。 焕珍的男人向“排长”告假,排长说:“我不 知道你家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你走了。” 焕珍的男人刚到家,就被大队派来的人抓住, 立即送回了高关水库工地。“连长”说,他妈 的,老子的模样也不是长得不好看,开会老是 要坐屋角。按规定人数,各排还差一半人,还 要往家里跑,马上开批斗会! 听说从那时起,焕珍就得上了什么病。 8。她死了 在我考上大学,离开村子时,焕珍吞农药自杀 了。临死的前几天,老是对她的男人说:我要 是不在家,三个孩子你要尽心管好,把他们拖 大了,也是你的名份。。。 焕珍死了後,浑身僵硬,发紫。 我离开了以後,听得人说:焕珍的尸体在五天 後才下葬。下葬时,身体转成微红,骨关节也 松软了,焕珍的男人说,没准,她根本就没有 死。这男人,发疯似地,要挖开坟墓看一看。 啊,对了,焕珍的男人,名字叫“金祥”,这 名字也真够讽刺。 我常常在想,如果时光倒回去,我肯定不会骗 她那么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