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糟木匠 於 2013-4-10 09:04 PM 編輯
我说她的粗俗,你不要误解她,她是那个时代的产儿。她忠实于她的时代,所以我们不可以苛求她。然而,如果今天还有人醉心于奉行那种你死我活的文化,除了叹息,你还能说什么呢?
她有她的优点:诚实,刚直。我想,如果谁可以把她放入某种和谐友善的文化中,她也可以是个温柔,人情味十足的女人。
「六」
那年的冬天,她在水利工地上,领著七百名扎紧了裤带的农民搬运土方。农民们在学大寨旗帜的指引下,在东边挖个大水坑,说是修建储水池。把土运到西边,把西边的水坑填平,说是改造冷浸田。
我到工地,去为学大寨的成果展览收集一些数据。在一片红旗飘扬和打夯号子的悠扬声中,大喇叭里正在声讨两个月前成了阶下囚的四人帮破坏学大寨的罪行。在一辆翻到的板车边上,看见她正在训一个小老头儿。她的官帽儿虽然大了好多,但一见我来,便扬扬手,让那小老头儿去了。
大水坑挖得很深,三天後,那小老头儿死于一次塌方中。
“小老头"其实才二十九岁,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儿,两年前的夏天,那媳妇儿在要过门的几个月前,捞猪草时淹死在一个小水塘里。媳妇儿去了後,大家就说这小老头儿变得不太正常。
小老头死了,她对我说,非常後悔最後给小老头的那顿严厉的呵斥。她整整两天没有说话。老乡们不可能不宽容,没有人需要对塌方的事件负责。
我的材料写完後,她就把指挥权交给别人,离开工地,回家了。
家里人已经悄悄地告诉我,国家有关的知青政策会变,上大学的机会或许还是有的。我曾两次有意无意向家里人提到过她,家里人对我的严正警告是坚定,立即,没有任何商讨余地的。 此後我不常见她,她找我时我多少有点有意躲避。躲避了两次後,我找不出能躲第三次的理由,只好又和她在小树林里见面了。 也许是瘦,她显得清秀了好多。
在小树林里,我事先准备好了的一套话毫无用处。奇怪,看来她似乎根本没打算对我说什么。
我只好把原来准备作为结尾的话当做开头。她苦笑了一下,在我只说出 “我很感。。。"三个字後,就把我的话头给打断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躲著我,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配你。我知道,这不可能。"她的泪水涌了出来,“我叫我自己不要想你,可你偏偏老跑进我的梦里。"
她抹了一把眼泪:“今天到这儿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嫁人?嫁给谁呢?"我倒吃了一惊。两眼直盯盯地看著她。
“王书记介绍的,是个转业的排长。就是那个老是叫你帮她抄歌谱的“小人精",徐红红她堂哥。"
“那好,那好。"我含糊地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今年秋天就结婚。我扔下话了,秋天就秋天吧。迟早都是那么回事儿。"她仰头看著天,再也没说话。
我们在那儿一直呆到天黑,没有月亮的夜很快就黑透了。我向她暗示我很饿,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咽下一口口水,掉过头离开了。我走了十多步,回头看了看,她那一条黑影儿仍旧僵著。
本节后记:
事实上,那“小老头"是死在湖北省京山县境内的高关村。我参与过高关水库主坝的修补。那是一座四十九米高的水坝,塌方数次。“小老头"死于取土场的土崩。他的身体,被崩下的大石块压成了肉泥。收尸时是用吊车把石块吊开,用铁锹把肉泥刮起来,裹在一条床单里了。他不是我故事里的主角,只好那么几笔带过了。
复旦大学坐落在上海市郊宝山县的五角场镇。在镇上一家影院放映电影 “老井"时,我在流泪,可身边的一位女同学说:“会有这样的事?什么人都可以给社会主义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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