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洞庭 於 2011-11-2 12:34 AM 編輯
水邊的老酒店 ----- 陳丹燕
在上海人的心里,黃浦江邊上的,綠色銅皮瓦楞裝飾的花崗岩的大樓,和平飯店,是上海最好的飯店。
在那些怀舊的上海人心里,它是他們夢想中的故鄉,它即使是在陽光最好的夏天,也充滿了昏暗沉重的黃色燈光,讓人心里輕輕地一沉﹔因為歲月而泛黃了的白色大理石,即使是在最齷熱的夏天,也是清爽而典雅的。
讓人想到不該穿著露腳趾的鞋子﹔路過大堂,褐色的高大護壁板,黃色的銅欄桿,青春時代建築的黑色鑄鐵花紋旖旎浪漫地曲卷著,都是過去,都是過去,在老式的圈椅里坐下,還沒有等到自己叫的咖啡,已經聞到了那香气,那是多少年來,多少盃熱咖啡在點點滴滴的地方留下來的气息。
衹要一分鐘,你就能想到從前的人和從前的咖啡,那怀舊的心,不由得就生出來,何況一心想著回到過去時代里的人!要是他們的家鄉真的有什麼讓自己驕傲的地方,那就是這水邊的老酒店了。
酒店是二十年代造起來的,是芝加哥學派的哥特式建築,它是外灘最早興建的大樓,是從前的沙遜大廈,由在上海發了財的英國猶太人沙遜建築,由於它造得美,造得豪華,造在迅速成為遠東大都市的上海的最黃金地段的江邊,從前,在那些怀舊的上海人遠遠沒有出生的時候,它被稱為“遠東第一樓”,是遠東在戰前最豪華的地方。
這花崗岩的大樓,是上海歐洲人的傳奇,就像一個苦孩子在橋邊拾到金斧頭。
想來也是這樣,一個在歐洲生活安定、沒有大理想的人,不能想象到一個沒有咖啡和忌司的地方干什麼去。
而那些窮而思變的人,夾著他們的硬殼箱子,和冒險一搏的心思,到上海來了。沙遜也是這樣,而且還是個瘸子。靠著這個迅速發展的都市,他發了財,他找到了在歐洲幻想的好日子,他享受它們,炫耀它們,讓在水邊的酒店夜夜笙歌,維也納來的咖啡,紐約來的黑色絲襪,巴黎來的香水,彼得堡來的白俄公主,德國來的照相机,葡萄牙來的雪利酒,全部來陪襯一個歐洲人在上海發跡的故事。
還有那個時代的名人,美國的馬歇爾將軍,美國的司徒雷登大使,法國的蕭伯納,美國的卓別林,中國的宋慶齡,中國的魯迅,他們從黃銅的旋轉門外轉了進來,走在吸去了所有聲音的紅色地毯上。
還有從前為了躲幵暗殺党的人,整年住在這里的某一扇靜靜的褐色門後還有從美國來的劇作家在這里寫了《私人生活》﹔
還有從歐洲九死一生逃亡上海的猶太人,在這飯店里,度過了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
那永遠拉著白色絲窗簾的房間,像他們母親的溫暖子宮一樣,包圍著他們,保護著他們,制約著他們,直到他們被國際猶太人遣送組織送走的那一天。
那樓上長長的甬道,安靜的,溫暖的,被黃色的青銅壁燈照亮的,兩邊的房間門總是緊閉著,要是你站在長長的甬道盡頭,看著燈里的門,也許你會想到,當門打幵的時候,走出來的是四十年代的人,女人穿著後面有一根襪筋的玻璃絲襪,男人抽著那個年代時髦的埃及香煙。
八十年的老飯店,什麼事沒經歷過呢。像上海這個城市一樣的,几經滄海。
有一件事沒有改變,從前,這里就是落在上海的一塊歐洲的碎片,現在它還是這
樣。
几十年過去,上海重新出現了外國旅游者以後,歐洲的老人們成群地來住在這里,他們在這里看到了完好保留著的他們年輕時代的東西,褐色的護壁板,青春時代建築風格的曲卷鐵鐵花紋,還有老歐洲的那种令人心靈一沉的黃色燈光,那种微微的感傷气氛。
還有一支在英國式的酒吧里演奏爵士樂的老人樂隊,他們從四十年代他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演奏爵士樂,中間空了三十年,重新又為外國人演奏原來的曲子了。
一九九一年,著名的海濱娛樂團幵始選擇和平飯店做他們每年一夜的狂歡聚會的地方。
來自美國、歐洲和澳大利亞的怀舊顯貴們,來這里尋找他們昨天再來的一夜。
那一夜歐洲宮殿式的大廳所有的水晶吊燈全部被擦亮打幵,成箱從南歐運來的葡萄酒被喝光了,地上撒著戒指,老飯店的庄重,豪華,傷感,高貴,在海濱娛樂團的那一夜全部复活了,好像灰姑娘的故事。
那個夜晚,目睹了老飯店突如其來的活力的上海年輕人,真的目瞪口呆。在場的一個年輕攝影師,後來成了最熱愛上海過去的人。
後來和平飯店更換了從前速度太慢的老式電梯,他是最持久和痛苦的反對者,他反對更換任何一件老上海的東西,反對拆除任何一棟老上海的房子。
一九九二年,和平飯店被世界著名飯店組織接受為世界最著名飯店,中國衹有這一間飯店得到這個稱號。
好像什麼東西都又回來了,飯店里的英式房間里生著壁爐,美式房間里有銀燭台,西班牙式房間里放著老式的高柱子木床,侍者的黑發上擦著亮晶晶的發蜡,笑容矜持而□□。
一句“到和平飯店喝咖啡去”,說出了上海年輕人的一個怀舊的晚上。
坐在那里,他們想要是自己早生五十年,會有什麼樣的生活,能有什麼樣的故事。
那是比坐在他們鄰桌的歐洲老人更夢幻的心情吧,也是衹有上海孩子才能有的心情:對歐化的、富裕的生活深深的迷醉。對自己生活的城市曾經有過的歷史深深的自珍。
到那里去的上海年輕人,希望自己有更好的英文,更懂得怎樣用刀叉吃飯,更喜歡西洋音樂,有一天,可以拿出來一張美國護照,指甲里沒有一點點臟東西。
這也是這個城市年輕人潛在的傳統,從來沒有被大聲他說出來過,也從來沒有停止過。
這水邊的老酒店,又是夜夜笙歌了,當然他的主人不在這里。
他死在上海,躺在上海虹橋的一小塊荒涼的墓地里,那是一塊外國人墓地,他的四周還有許多和他一個時代來的歐洲人,都死在上海。
衹是他的墓用一些綠色的冬青樹圍了起來,席地而來的綠色藤蔓沒有爬滿他的墓碑。
他的墓碑是用最普通的石頭做的,他的名字是用最簡單的黑字刻的。
他還是著名的,所以他的名字沒有被刻錯一個字,不像別的歐洲人,常常被刻錯了名字,也沒有生卒年月。
外國人擁擠的墓地,衹有石頭的墓碑緊挨著,躺在异鄉的草地上。
那里也是靜的,也有金色的上海陽光照耀著,有一點點像老酒店里被燈光照亮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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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就要去上海找梧桐啦 , 就趕快把以前的照片般出來 . 發發絲股之攸情 .
那時候還沒學攝影 , 去拍了一堆流水帳 , 根本不會構圖 , 也不大會處裡 , 歪歪斜斜的 , 但還是保持原樣貼出 .
依現在的術語 , 可以厚著臉皮美其名曰紀實攝影 , 還可以說是旅遊攝影也 .
俺找到了那篇文章 , 拿來和照片做個印証 .
最後這三張是俺在和平飯店住的房間 , 文章沒寫到的 , 嘻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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